沈欺身體裡冷卻已久的血流,又一次突如其來地鼓噪。
乘願弓。
他突然想了起來。
覃紹說,蔚止言是下界尋物,才來到了吉祥村。
覃紹的名字,他第一次聽到,是夙饒找來了忘憂都,和蔚止言二人叙話,聊到了這個人名。
夙饒正是說着,蔚止言讓覃紹鑽了空子,其後的話即将脫口而出,倏地被蔚止言打斷。
沈欺此刻方聽懂了。
——夙饒是差點說漏嘴,說出了仙人獄。
蔚止言是不想讓他聽到,那之後他跌入了仙人獄的事,才繞開了夙饒的話茬。
但在那之前,夙饒還說了句别的話。
他說的是,蔚止言為了一顆隕星石,到了某個地方去,才讓覃紹鑽了空子。
既然談及覃紹,那麼夙饒聊到的地方,必定就是吉祥村。
沈欺初入第二重幻陣,也聽覃紹說過,蔚止言最近在尋一樣靈寶,吉祥村出現了該樣靈寶的蹤迹,才請覃紹動身時讓他随行。
覃紹問蔚止言,他那要找的靈寶可見着了。
蔚止言答說,他已經尋見了。
——蔚止言要找的靈寶,是那一顆隕星石。
蔚止言,他為什麼要專程下界,找一顆隕星石。
沈欺呼吸急促,嘴唇也顫抖起來。
雲瀾令裡,不多久前,研習小組的一則讨論還赫然在目。
方堇色遇到了煉器上的疑難,請教研習小組的幾位前輩,隕星石是何物。
另幾人答,那是具有修複用途的一樣靈寶,隻可修複本身不含靈力的物件。因為較真來說,隕星石并不是‘修複’,而是把被修複之物的狀态,回複到它損壞前的時間。
如此,對于曾經破裂過的器物,無異于完全地回溯了時間。
“隕星石的作用,是讓破碎的物品回到它過去完好的時候。”
“經由隕星石修複的物件,上面不會留下任何痕迹。連術法的痕迹,被修複過的痕迹,都一點不會存在。”
“想消除術法的痕迹也有别的辦法啊,隕星石是能回到毀壞前的時間,但是有必要嗎?”
“其他的煉器材料萬萬千,真的有放着别的不用偏偏要找隕星石的人嗎?是不是多少有點執念在裡頭?”
沈欺的手上,握着一把銀弓,它光彩奪目,熠熠生輝,盡管是在奇谲的天色底下,也閃耀着璀璨的光澤。
許多年前斷成幾截的乘願弓,為何會修複如新。
輕輕一把乘願弓,陡然如有千鈞之重,壓得他險些拿不動了。
一陣急劇的眩暈,當頭朝着沈欺砸下。
原來如此,竟是如此。
覃紹為什麼會對蔚止言說,“要怪,就怪你自作自受,非要來尋那樣靈寶”。
——是覃紹,他早知道蔚止言在找那件東西,事先發現了蔚止言要找的東西就在吉祥村附近,才連同逢魔谷的魔物,處心積慮,設下這遭陷阱來。
——隕星石。
蔚止言是為了尋找隕星石而來的。
……他尋找隕星石,是為了什麼?
沈欺又想到,夙饒還和蔚止言說過一句——
“你當初去找隕星石,不就是為了補那把弓?”
——蔚止言是為了找到隕星石、修補好乘願弓,不,是讓乘願弓全然地恢複成一把從未折斷的弓,才到這裡來的。
——因此,被覃紹設計,被衆人誅心,被推下了仙人獄。
冥界長生肆,他問起蔚止言,昔日不應谷偶遇,他是逢魔谷座下兇徒,一場萍水相逢,蔚止言為什麼要保管一把魔族遺落的斷弓,甚至費神修好。
他聽見蔚止言徐徐帶笑的聲音,不需思慮,說道:
“因為,既然它是被落下的,總有一天,疑是會再次用到的吧?”
“到那時,我就能将它還給你了。”
所以,當他走入夜來風雨,打開藏室裡蒙塵的弓匣,入眼是一張銀弓,妥善安放在檀木匣中。整張弓不見瑕疵,豔陽之下銀光流轉。
——蔚止言是真的,還給了他一副嶄新的,從未被折斷的乘願弓。
可是在冥界,又是在長生肆,他再問蔚止言。
“乘願弓斷成那般模樣,你是怎麼修好的?”
那個時候,蔚止言是怎麼回答的?
“我運氣還不錯,碰到塊沒人要的隕星石,”蔚止言眉眼帶笑,說着,“那個拿來修法器很好用的,所以啊,很快就修好了。”
這就是蔚止言說的……運氣還不錯?
前些天,蔚止言說起那互贈信物的玩笑話,要再送他一件信物。沈欺拒絕了,說,“你替我拿回完好的乘願弓,已是足夠了。”
蔚止言心生惋惜,回道:
“那隻是我順手修好的,也能算嗎。”
……蔚止言說的“順手”,就是這樣的嗎。
無渡城兩人重遇,蔚止言隻身前來,挑破了绯刃的真面目。也是那晚,沈欺看得分明,他給蔚止言戴上的拘靈被摘下了。
隻有修為高于他的人,才能解開拘靈束縛。沈欺一直以來對蔚止言法力的猜想有了明确佐證,不打算輕易放過蔚止言,出言盤問。
“你如何修來的這番進益?為什麼仙界的人一無所知?”
蔚止言隐約其辭,最後靈思泉湧,故意演出了一折哀怨的戲文。
“這就要從不應谷一别說起了。”
“你不告而别,我……”
“我受了刺激,茶不思飯不想,幸得一個機緣。從此勤學苦練,終于有所長進。”
——“幸得一個機緣”。
沈欺第一次進登仙樓看到的,仙人獄空殼所作的那個幻境,血痕斑斑的灘塗上,那神仙昏倒在地不省人事,全身血肉模糊,幾可見骨,僅存的幾處完好皮肉蒼白如紙。
幻境尚且如此,真正的仙人獄,殘虐隻會有增無減。
可蔚止言說的是什麼。
“機緣”。
這就是機緣,是蔚止言口中的機緣。
天地間所有的氣息,變成了洶湧的燃燒的海,沈欺像一個溺水之人,聽見恍惚的畫面,看見嗡鳴的聲音,嘗到五髒六腑各處不止歇的刺痛。
仿佛全身的血肉被剝離出去,傷口開始愈合,可是重新長出血肉,愈合的過程,比受傷的時刻還要更痛。
空中無形的,鋪天蓋地的海水淹沒了他,把他的神魂撕裂成兩半,一半浸在冰涼刺骨的水裡,一半感受到烈焰焚身的灼燒痛楚,眼前全是細碎的金星。當他恍惚着奪回了心神,已經一拳揮向蔚止言,捶打了蔚止言胸口一記。
然後勒住蔚止言的肩膀,用力地抱緊了他。
與其說擁抱,不如說是箍住了蔚止言,力氣大到讓蔚止言骨頭生疼。蔚止言卻笑了,環着沈欺腰腹:“沒事的,疑是。”
僅僅看了眼乘願弓,沈欺無端地心神大亂。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蔚止言便一清二楚了。
沈欺一聲不響,兇狠地捂住了他的眼睛。
蔚止言眼前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正不知所以,臉頰上一點一滴,砸落下滾燙的觸感。
“疑是,”蔚止言從沒有露出過如此慌亂的表情,心慌得不知所措,“你别哭。”
無聲落下來的眼淚,原來世間還有如此滾燙的事物,蔚止言一顆心被鑿穿了,鑿開一個口子,淌過酸澀的河流,讓他手足無措。
“那些是和隕星石沒關系的,不是隕星石,也會是别的什麼。”是那時的他愚不可及,覃紹隻要想對他下手,總能找到契機。
“我再也不會有事瞞着你了,真的,好不好。”
蔚止言擡起手,摸索着,碰到了沈欺的側臉,卻叫人偏頭躲了過去。他小心翼翼地,再次輕緩地觸摸上去。
這一次沈欺不動了,蔚止言如同對待一件絕無僅有的寶貝,珍而重之,用指尖把他臉上的淚水抹去。
“别哭,疑是。”
蔚止言心疼得暗中把自己罵了千百遍:“你這樣,我委實是罪大惡極。”
“……你不是嗎。”
沈欺嗓子啞了下去,摻着哽咽的音色。
“我是,我是,”蔚止言一股腦地認下了罪名,“我不該……嘶。”
蔚止言脖子上傳來一陣痛意。
沈欺在他脖頸側咬了一口,咬得一點不留情,差些見血了。
蔚止言眼睛還被捂着,看不見,他也不在意,直接憑着感覺扯開了領口:“隻要疑是能消氣,想咬就咬吧。”
咬進皮肉的牙齒卻松口了,吐息的溫度也退散開,似要離開,蔚止言不知沈欺要去哪裡,慌了,剛要說些什麼,嘴唇叫一片柔軟封住。
微涼柔軟的唇,卻是蠻橫地頂開他的唇齒,極其強硬地吻了上來。
蔚止言愣了愣,随即在一片黑暗裡,捧起沈欺的臉,加深了這個吻。
唇舌纏吻在一起,吻得越來越深,蔚止言漸漸放緩了氣力,輕柔纏綿地吻着另一雙唇舌,身上人兇狠的氣息一點點散去,舔吻和吮咬柔緩了下來。
親吻聲響持續許久,一吻結束,遮住蔚止言眼睛的手才松開。
雙眼驟亮,沈欺臉上已看不出半點淚痕,隻有微微泛紅的眼眶,和眼尾漫上的薄紅。
蔚止言心口泛起了悶痛,額頭抵着額頭,把沈欺摟進了懷裡,動了動,親吻沈欺的眼尾。
“夜晚已經過去了。”他輕輕地說。
折扇銜風,驅散了幻陣陰森的光景。
幻陣破碎了,外界的海上國,恰是破曉時分。
旭日攜着燦爛的光,從海面高高地升起來了。從奉仙觀的方向望去,晴照萬裡,風平浪靜,碧海白沙靜谧地依偎。
“天亮了,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