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重逢前的回憶像褪色的舊相片,渺遠得仿佛發生在上輩子。或許是個明朗的午後,窗外蟬鳴陣陣,聽得人昏昏欲睡,又或許是個雪窖冰天的冬夜,他記不清。
隻記得當時的季驚鴻着實困頓,兩隻眼皮不住地耷拉,還非得緊緊抱着他,扯東扯西,思緒亂飛。
無意便說到了大婚。
忘記是誰先提起的,兩人心照不宣地繼續了這個話題,是試探,也是剖白。
他對婚服沒什麼執念,魔族民風開放,成親不必講太多禮節,所謂“婚服”也和人族的形制大相徑庭。
彼時他一心想哄季驚鴻睡覺,按着先前看見的樣式随口描述了一番。
無心之言,竟真的有人能記整整幾十年。
“怎麼不說話?”季驚鴻不滿,“好歹誇誇我,這可是……”
“我很喜歡。”烏霜落道,“不過——”
“不過什麼?”季驚鴻緊張。
目光轉向頂上的紅蓋頭,烏霜落道:“給我準備的?”
“那當然!”季驚鴻立刻道,“而且你仔細看看,有沒有什麼不一樣?”
烏霜落手指一挑,那方布巾便落在了掌心。同樣是金絲繡,上紋龍鳳呈祥,一針一線縫得仔細,針腳卻略顯生疏。
季驚鴻暗自期盼:“看出來了嗎?”
烏霜落瞥他一眼:“沒有。”
“什麼?!”季驚鴻難以置信,“你再看仔細點!”
“說了,沒有。”
季驚鴻不死心:“你覺得那紋樣繡得怎麼樣?”
“挺不錯。”
“哦。”像是頭頂被澆了一盆水,季驚鴻耷拉下臉,“很晚了,明天見。”
方才轉身,忽聞衣袍窸窣聳動,烏霜落俯下身,從後邊将他摟入懷。
“逗你的。”低低的嗓音含着笑意,與鋪天蓋地的冷香一起将他包裹,“知道是你縫的,辛苦了。”
季驚鴻瞪大眼睛:“你故意的!”
“禮尚往來。”烏霜落描摹着頭蓋上的祥紋,“有些小,更适合你。”
“啊?小了嗎?”季驚鴻一愣,正想接過來比對比對,誰料對方卻反手将蓋頭藏于身後,将話題一轉。
“再不回去,明日還起得來麼?”
“啊,也對……”季驚鴻依依不舍,“那明天見。”
“嗯,明天見。”烏霜落輕笑,“未婚夫。”
就因這短短三個字,季驚鴻臉紅了一路,直到朗月軒,面上的熱潮才逐漸退卻。
都說成婚前一晚新人會分外緊張,季驚鴻同樣不能免俗。平日柔軟的床鋪今夜簡直像烙闆,他翻來覆去半晌,總算于淩晨陷入夢鄉,腦中還想着明日早起的事宜。
季驚鴻向來對自我控制力感到自信,昔年修煉術法時他昧旦晨興,便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次也一樣。
但或許是太過在乎反而易搞砸,季驚鴻此回竟馬失前蹄,等謝飛燕将他從床上搖起來時,日頭早已挂起。
“别睡了别睡了,我倆在外邊喊你那麼久,合着你根本沒醒啊!”謝飛燕大呼小叫,“别是忘了今天什麼日子吧?”
季驚鴻眯着眼,困得要命,一簇沒撫平的黑發在頭頂高高翹起。他腦中像塞滿了白黏黏的漿糊,能聽到外界的聲音,卻理解不了對方在說什麼。
“清醒點啊五百哥——”謝飛燕幾近崩潰,“這親你還成不成了?!”
“嗯?成!”接收到關鍵詞,季驚鴻下意識答了,随即茫茫然看了他們半晌,突然猛地一蹦,“完了玩了!什麼時候了?!”
他噼裡啪啦往身上套衣服,面露絕望:“完蛋了,真讓說中了,真睡過頭了,這下完了……吉時、吉時不會已經過了吧?!來個人,誰來告訴我現在什麼時候了!”
“午時過半。”
門外傳來熟悉的音嗓,花滿堂倚牆抱臂,漫不經心地望過來:“趕得上。”
“還要編發化妝配飾哎呀别穿了!直接換婚服!”謝飛燕連拉帶拽,竟比婚禮的主人公還急,“自己的成婚日你可長點心吧!”
“好了好了。”季驚鴻匆匆将頭發往後一甩,“外面怎麼樣了?烏霜落呢?”
花滿堂直起身:“賓客已經出發了。”
“不準忽略後半句!”
“都忙成這樣了還有心思管别人!”謝飛燕沒好氣道,“人家可比你用心,一早就開始準備了。”
“嘶……你們是不是串通好的?前一日聘禮剛到,後一日人就被拉了過來,再後一日就是大婚了,就沒見過速度快成這樣的……粉盒呢?幫我拿下粉盒。”謝飛燕一面說着,一面将他拉過來,“不過堂堂魔神出手是真闊綽,诶,你見過九幽送來的聘禮沒有,都堆到大殿外頭了,我都懷疑他是不是把家底掏空了。”
季驚鴻被摁到軟墊上坐下,愣愣看謝飛燕在那兒搗騰:“等等——你幹嘛?”
“飾面咯。”謝飛燕拍開他的手,“我練好幾天了,就等着今日給你化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妝容,到時候有他們驚豔的。”
落花仙子對美的熱愛簡直到了如癡如狂的地步,飾妝技術整個問心宗都難出其右,但或許是相識多年,季驚鴻心裡仍有些發虛。
“來,眼睛閉上。”
面上的觸感陌生又柔軟,季驚鴻身子僵硬,連呼吸都不敢用力。還沒挺過這一段,頭皮又被人一扯。
花滿堂将牡丹扇丢到一邊,指尖繞着他黑發:“放輕松。”
他平素說話總是漫不經心,帶着股倦懶的語調,此刻竟透出一股溫柔,像藏在話音後的寬慰。
他們認識四百多年了,過去總是相互調侃,相互拆台,玩笑開過了吵起來也是常有的事。但他們又這般了解彼此,很多時候無需多言,一個眼神便能通明一切。
他們是彼此一生的摯友。
謝飛燕抖着眉刷,嬉笑着湊上來:“哎呀你就放寬心吧,我和牡丹哥哥都商量好了,這絕對是你最光彩照人的一天!”
季驚鴻終于安心若意,心甘情願地将自己交付出去。
不知過了多久,日光愈勝,不遠處甚至傳來人群的熙攘,謝飛燕總算直起身,一錘定音。
“好了。”
花滿堂擡擡手,隔屋的銅鏡便被風托舉而來,擺在季驚鴻正對面。
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眉峰被畫筆勾勒出恰到好處的弧度,襯得那雙眼眸沉靜如山泉,唇色是明媚的紅,将五官襯得愈加深邃。像是被冷冰打磨過的長劍,兀自沉寂多年,甫一出鞘,才發覺竟是這般雨下潇然。
左側的長發被編成幾縷,連帶着後股高高束起,被張揚的赤冠固定在頭頂,身上的婚服如霞如雲。少年劍目星眉,面如冠玉,眼波流轉間,是撲面而來的英姿翩翩。
謝飛燕洋洋得意:“怎麼樣,符合你氣質吧?”
“你……”季驚鴻心下震驚,“怎麼做到的?”
這副扮相前去接親,不得炸翻了場。
“獨門秘方,概不外傳。”謝飛燕探頭瞥了眼漏鐘,“幸好人還沒來,快快快,最後一步!”
她希冀地望向花滿堂,後者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塊金繡紅布,擡手遞出去。
季驚鴻心下微疑,剛開始隻覺那布巾有些眼熟,直到謝飛燕要将這玩意兒往頭上蓋,他才意識到不對勁。
“等一下!等一下!”
季驚鴻猛然躍起,一把搶過布巾,看清上方紋樣的那一刻兩眼一黑。
這紅蓋頭不就是他起早貪黑專為烏霜落縫的那一塊嗎?!
“你們……”季驚鴻兩手發抖,“你們從哪兒得來的這玩意兒?!”
“這不就是成婚的蓋頭嗎?”謝飛燕不解,“這麼激動做什麼?一會兒接親的隊伍就來了,快蓋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