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來室門,他微仰起頭,閉了一下目,從袖中取出一截質地瑩潤的白色骨哨,哨音吹響,登時養心殿附近四面八方的番子全部一躍而下,才跑出内殿的田順就被東廠大檔頭徐通涼迎面扣下,“督主!”
徐通涼進入内殿,等他指示。
容訣眉梢壓緊,似有揮之不去的陰霾,出言吩咐:“你留下駐守,别叫他亂說話,其餘的不必管。至于殿外的那些大内侍衛——一并留下吧,保護陛下安危,養心殿其餘照舊即可。”
“是!”徐通涼領命退下。
人影消失在了内殿,一切重又安靜下來。
皇帝歪過頭,隔着一道五折屏風斜睨着影影綽綽的容訣背影,他眼皮顫顫巍巍,還在妄圖做最後的掙紮,然而最終敵不過纏身已久的病魔,搭在榻沿的手向下一滑——
眼前徹底陷入黑暗。
容訣還站在養心殿中,東廠屬下已經告退不見,養心殿伺候的下人也俱是人精,很有眼色地低眉垂首兩股戰戰,不多看一眼,多問一句,全部裝聾作啞。
容訣滿意了,并不為難他們,或者說,他本也沒打算瞞天過海謀朝篡位。
容訣面上表情幾經牽動變幻,最終化為了風浪之後的短暫平靜,他步履沉重地一步步踏出殿門。
這條行過無數遍的路最終扼殺了他少年時代對這個巍峨高殿的最後一絲期望,留下斑斑點點的積渮陳傷。
容訣小時候出生地不是時候,他從未享受過一天家族之盛,父母關愛,就被懵懵懂懂地賣進了宮,又在命懸一線時遇見年輕時候的皇帝,由此改變了人生拐點,構成了他此後的人生底色,也注定了他今日窮途末路的結局。
皇帝年輕時喜好吟詩作對,風花雪月,他本人更是頗具才情,如果不是被朝代更疊的洪流強行裹挾着沖上皇位,他現在或許成了一位閑雲野鶴的親王,或是某某居士知名大家,而非縱橫捭阖的帝王。
皇帝沒什麼政治才能,更沒有一統天下的野望,至少從容訣認識他時就是如此了。
而這也給容訣造成了一個緻命誤區,因他沒什麼見識,亦不曾感受過溫暖,皇帝一時興起的随手照拂對他來說便是無上聖恩,是話本裡救民于水火的真龍天子。
不對,皇帝本就是說一不二威風凜凜的天子。
予他錦衣珍馐,予他容身之地,甚至還教他讀書識字明辨是非,輕而易舉地就将他的生活改造地天翻地覆,這不是天子又是什麼?
容訣對皇帝的知遇感激之情一度達到了空前強烈、語言都難以表達的隽永程度,就是皇帝要他上刀山下油鍋他也會錯眼不眨地沖進去。
何況皇帝隻是讓他入朝,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恩賜。
容訣義無反顧地去了。
他那時還不知道人心易變,尤其是帝王。他讀的書也不夠多,雖有些與生俱來的機敏聰慧,時常在政見方面給予皇帝耳目一新的見解,卻不谙最是無情帝王家的道理。
皇帝可以一時閑情逸緻,卻不可能永遠隻論風月。當無數朝堂政事撲面而來,文武百官成日闆臉勸谏,周邊國家不斷窺探冒犯,人民處于深水火熱之中,他這個皇帝、天下之主還能夠仍自巋然不動嗎?還能夠每日兩耳不聞窗外事摒除一切隻管詩情畫意嗎?
再多的怡情小酌都被與日俱增的壓力消磨了個幹淨。
就在這時,焦頭爛額生出病魇的皇帝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沒想到自己随手照拂的小孩竟隐隐展露出治人之才,制衡之道,于是他将人投入朝堂之中。如果不起作用,也不失望,重新想辦法就是了;如果起作用,他隻要掌控這一人,給他充足的權利,讓他放開手腳替自己管束住朝堂就好。
容訣不負所望,回饋給了瀕臨絕境的皇帝一個巨大驚喜,以他一人為支點,運轉起了整個朝堂。
皇帝高興過頭,情緒乍然冷卻後又思慮起了一個新的問題。容訣權勢過盛,萬一哪天他壓不住了怎麼辦,他培養了一頭兇狼,便要有束縛惡狼的鐐铐。
所以皇帝開始忌憚他,懲罰他,恩威并施,把柄威脅,隻要能夠達成所願,容訣一個人算什麼。
舍他一人,固穩一國,是他之幸。
容訣也是在接觸了政治的黑暗之後才逐漸參悟了這個道理,他以為的感恩不過是皇帝的一時興起,一個玩意,随時能夠為了鞏固政權肅清朝政而舍棄的工具。
初心不再,他權當還了皇帝的這份照拂之恩,畢竟他實打實地享了好處。
隻是,皇帝竟要殺他,如此輕易脫口而出,必然早經深思熟慮。
皇帝命他輔佐太子,可他和太子從來不睦,甚至隐隐呈針對之勢,皇帝不會不知曉。
刹那間,容訣腦中浮光掠影般閃過什麼,他猝然想通了一切——
皇帝打從一開始就謀算好了,讓他以人人憎惡的權宦惡名被新帝誅,為太子登基鋪就最後一條平坦的康莊血路,一舉肅清朝中諸如他之類手握重權的命官。
既是如此,太子的勢力便不能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