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盛的氣急洩去,少年仍餘擔憂的餘韻,固執站立着不肯動作,也不願接容訣遞來的茶。
容訣見狀輕歎了一口氣,放下茶盞親自将人拉坐下來,無奈哄他一句:“殿下不要生氣了,一切都是咱家的錯。”
殷無穢牙關咬緊了下嘴唇,倔強地堅持不說話,隻用目光狠狠瞪着他。
容訣瞬間哭笑不得,揶揄他道:“殿下瞧着莫不是要哭了?好了,别哭,都說了是咱家的不是了,咱家給殿下賠罪。”
他說着,站起身來竟真做出一個賠禮請罪的姿态。
這一下可真是将殷無穢折煞地不輕,他本就沒想哭的,隻是擔憂過頭眼眶有些酸澀。偏容訣要說那種話,害得他眼睛真的有點濕潤了,誰知容訣又忽然向他告罪,他忙将人一把扶住,沒叫他真彎下腰。
容訣反手覆住了殷無穢抓他腕的手,眸光認真,“你瞧,這不是沒事麼,瞎擔心什麼。坐着好好陪咱家說會話。”
殷無穢這才軟了神色,雙手捧着滾熱的茶杯,聲音喑啞地悶出來句,“你說沒事就沒事嗎,官場争鬥傷人無形,現在整個宮闱都亂了,太子的人記恨你,其餘官員也在幸災樂禍首鼠兩端,怎麼可能會沒事?”
容訣不置可否,隻笑了笑。
殷無穢說的不假,他進步很快,對形勢也洞若觀火。不過太子一黨的記恨和他所面臨的被誅絕境實在不值一提。這朝堂中恨他的人多了,但隻要他們還存在利害關系牽扯,就不會出事。
殷無穢卻不這麼想,少年總是小題大做草木皆兵,容訣包容了他的一切感性情緒,耐心地等待少年理智回籠。
待殷無穢冷靜下來,容訣這才循循開口:“殿下可知,咱家為何要這樣做?”
殷無穢一擡眸,他不知。
容訣并沒有隐瞞皇帝的事,“陛下眼看着要撐不住了,太子又立不起來,這朝中局勢你也看到了,如果咱家不先發制人,那麼掣肘于人的便是咱家自己。”
“在得知一切實情後,殿下還要堅持之前安穩出宮的想法嗎?”
容訣細緻耐心卻又目光漆深地注視着他,仿佛要洞穿少年一切所思所想。
殷無穢也在思忖。
容訣的聲音恍若有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殷無穢不由為之一顫。他即刻想到,形勢變化,他還能夠安穩封王出宮嗎?會不會讓旁人以為他是另有所圖,暗中蓄謀什麼?就算旁人不會注意到他這樣一個無權無勢的皇子,在如今雲波詭谲的局勢下他真能夠安然出宮嗎?誰會給他封王诏令?皇帝已經昏迷不醒,誰敢給他诏令?!
這個時候不論做點什麼都很容易帶上圖謀不軌的色彩,殷無穢想要安穩出宮的願望是不可能實現了。
容訣将少年臉上的糾結神色盡收眼底,而後聲音愈發輕緩柔和了,“殿下要早做決斷——是走,還是留。”
殷無穢猛然擡眼,容訣也一瞬不瞬認真回視着他。
一星燭光倏地跳躍,燭火畢剝的刺芒曳映在兩人深邃不見底的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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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容訣沒有明說,殷無穢卻聽明白了。
大抵這就是兩人不由分說的默契吧,若換做平時,殷無穢一定會喜不自勝地為他和容訣之間的一點心有靈犀而雀躍不已,可現在,他真的不太笑得出來。
走,自然還是出宮,隻不過要頂着險象環生的壓力跨越層層宮阙;留,這是一種更殘酷的競争,一不小心可能就屍骨無存了。
殷無穢扪心自問,他做不出選擇,或者說,他根本沒得選擇,即便是出宮這樣保守的策略,他也沒有明哲保身的能力。
如果是别的任一皇子,憑借家族倚恃他們完全可以安然出宮當個閑散王爺,可也因為家族,為他們争位提供了足夠的底氣,是一勞永逸的功成還是萬劫不複的絕境,他們盡可一試,家族皆擔地起成本。
唯獨殷無穢,一無所有。
不提從前在冷宮的經曆,後來他有了容訣依靠,東廠固然威風凜凜安全感十足,殷無穢這些年也一直過的順風順水充盈滿足,從沒曆經過什麼大風大浪,被人穿小鞋。殷無穢很不情願深想容訣所說留的意思,東廠在他這裡從不是争權謀位的手段,他不能讓東廠為之興師動衆,也不會這樣做。
殷無穢還是照常去禮部衙署當值,本來他的功績也算可觀,憑借這一漂亮功績,屆時他請封出宮皇帝大抵也會同意。
隻是現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禮部變得繁忙,宋尚書也時常不見人影,部門中其他人對他的态度更是微妙了起來,兩位侍郎是客氣的點頭之交,品階稍低一些的官員幾乎都開始避着他,畢竟一旦站錯隊的後果不僅影響仕途,腦袋都未必能保得住。
平日和殷無穢一起小酌杯酒,偷懶耍滑腹诽上級的司務也遠遠和他打個招呼就跑了,殷無穢對朝中緊張局勢變化的感知愈發鮮明。
不僅如此,殷無穢還聽說都轉運鹽使司同知被家族從诏獄裡撈了出來,找了個替罪羊為他背鍋。隻是死罪可免,日後的仕途必然大受影響,大約隻能被發配偏遠州郡終生做個小縣官了。
不過這些都和他無關了。
殷無穢努力适應現在政鬥不息的生活,堅持了幾天,卻發現實在不堪忍受。不是環境無法忍受,殷無穢其實是個在哪裡都能夠頑強紮根不斷生長的人,就算是在冷宮,一個人也能自娛自樂地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