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安聽着他漸漸逼近的腳步聲,身子不自覺地僵硬,直至那雙步履在她低垂的視線裡出現時,停了下來。
謝聞璟語調散漫,周月安本以為自己的計劃已接近完成,可此時她莫名不安起來。
“既然知道自己愚鈍,也知道姑姑對你寄予厚望,那便借此機會精進技藝,磨磨惰性。”
四下噤聲,不敢出聲打擾。
聞言周月安背脊一松,心下反倒不緊張了,既是已定結局,不如索性就應下來免得擔驚受怕,日後行一步看一步便是了。
周月安擡眼迅速瞧了眼謝聞璟,正好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
周月安忙低下頭,是他!眼前之人就是昨夜遇見之人。
今日這般怕是認出了她,可她昨夜并沒有什麼逾矩之處,也并未招惹他,又為何給她諸般為難。
思緒如一團亂麻,但她來不及理清,她低眉,“大人說的是,月安日後定謹聽姑姑教誨,精進琴技。”
她低垂着腦袋,在謝聞璟的眼裡,她的後頸如白玉,此刻低眉順眼,也與昨日樣子無太大出入,他自己也不知自己為何要去而複返,為難這樣一個小丫頭,也許是因為她一語道破曲中所缺,也許是因為她無由來的害怕與避讓,但不論是哪樣,本都不該引起他的興趣。
可偏偏,就是這樣一個丫頭,竟讓他覺得這上京有幾分趣味。
謝聞璟沉着眼,眼眸如辰星,他莞爾,不再糾結,既然如此,何不就給自己找個伴,讓接下來枯燥沉悶的日子找點樂趣呢?
“起來吧,既已知錯,日後改正便好。另外,”謝聞璟語氣一頓,對上周月安的眼,“姑娘的主位演奏曲目,我甚是期待。”
周月安輕揪裙擺,強迫自己迎上對方的視線,禮貌彎唇,“月安謝大人厚愛。”
謝聞璟輕笑,轉身看向茹姑,後者略微慌亂,他笑意不達眼底,“那便煩請姑姑好生教導,莫要讓我等失望。”
茹姑忙應下,說着便送他們一行離開。
剩下廳堂衆人面面相觑。半晌讨論聲四下炸開,周月安立于一旁,靜默不語,恍若與世隔絕。
那些讨論不絕于耳,不滿驚訝嘩然,各種各樣的都有。
“朱姐姐,你的筝明明相較于琵琶也不遑多讓,這主位為何你坐不得啊?”
“還不是有人皮囊生得好看,得了青眼!”
“可是這首曲子确實更适合琵琶。”
“那樂坊會彈琵琶的又不止一個!”
“有是有,就像是芷溪那樣的,可能還不如月安姐……”
……
周月安恍若未聞,輕撫琴弦,感受着弦的韌。
鐘聲響起,用膳時辰到,大家四散,周月安收好琵琶,緩緩出門打算先回房休息片刻,路上聽見浣洗丫鬟讨論,“你瞧見了嗎?早些時候咱們樂坊可來了位大人物!”
“那有何稀奇?”
“诶呀,不是,這位可不得了,”
她稍微湊近另一人,比了個手勢,“這位可是當朝謝大人,聽說在外戍邊八年,卻未得封号,未賜侯爵,可朝堂上下人人都得尊稱一聲大人的謝大人啊。據說這次回來還未得诏令呢……”
周月安腳步一頓,這一步積雪印子偏深,她循聲望了過去,說話的那人她有些眼熟,性子好像是個活絡的,消息也靈通。
她随即收回眼,繼續向前,可心頭有些不安,這樣的人,她是如何也不想招惹的……
昨夜本以為他身上寒霜露重應是位趕路的官家,卻也沒思及是這般來頭。
寒風吹得她頭暈得厲害,她躲進房,都來不及細細思忖早上之事,便撐不住暈倒在床頭。
周月安再醒來已接近傍晚,仍是在她房内,往日寒意頗重的屋子此刻她竟覺得暖和。入目是茹姑一臉複雜的神色,還有芷溪滿是擔憂的眼。
“周姐姐!你醒啦?現在感覺怎麼樣?還會不舒服嗎?”芷溪在周月安睜眼那一瞬間眼神便亮了起來。
周月安撐着身子起來,身上雖然還是酸脹發疼,但相較于早上已經好了許多。
“姑姑。”她姿态恭敬。
茹姑一臉複雜,不管什麼時候,最講禮數的,還得是她……
可受了苦,經了難,卻從來不往外蹦半個字。
今日早晨,那位謝大人看似在訓斥這位,可茹姑卻覺得他實際是在敲打她……
若非今日暈倒,她怕是不知這位竟受了這麼多苦。
好歹也是周家的姑娘,哪怕周家倒了,如此凄苦本也不至于,可人情淡薄,硬是變得如今這幅摸樣。
茹姑歎了口氣,“不必多禮了,從前是我不知你房裡竟苛待如此,而今已定你是主位,也不好按從前配置,有何需要隻管開口就是。”
周月安聞言了然,靜默不語。
便是如此歇了兩天,這日天氣回暖,終于止了雪,陽光從雲層傾瀉,周月安晨早推開窗便一直坐在窗邊,暖金色的光落在她的臉上,平添一分明媚,芷溪過來時見到這一幕,不由停步噤聲,生怕驚擾這一幅如畫景象。
周月安左手捏着曲譜,一手随意打着節奏,她微微閉眼,其實她是喜歡曲樂的,隻是母親拉着她的手,滿眼不舍又絕望地囑咐的那一幕她不敢忘。
“姩姩,定要好好藏拙。記得否?”
母親拉得極為用力,拽疼了那時的周月安,那種疼,她至今記得。
周月安眼眶泛酸,忙睜眼望向遠處。
這一眼便瞧見芷溪發呆,一時愣住,芷溪碰上周月安的視線,快步上前。
“周姐姐,今日可有舒服些?”
周月安輕嗯,芷溪走近她,瞥見她手裡的曲譜,笑道,“周姐姐,我這也有半片曲譜,雖然是殘篇,但是這是古樂,周姐姐,我悟性不高,許久摸不着門道,但你聰慧好學,你把這半篇曲子琢磨透,她們就定不會說你不通音律了!”
周月安啞然,心頭卻是微暖,她擡手揉了揉小姑娘的發頂,輕聲道:“好,我們一起練,我定好好看。”
周月安拾起那樂譜,心下了然,确是古樂,但她第一次見到的并不是殘篇,而是整曲。
随後周月安被茹姑喚去,芷溪便去了廳堂。
“姑姑。”周月安見禮。
“嗯,月安,”茹姑态度不算親熱,“從前是我不管你,你資質平平,雖技藝不算精湛,可勝在勤勉好學,總的來說,也無過錯。”
周月安斂眉,靜靜聽着。
茹姑見她神色未變,便繼續道:“可你已入坊三年,現在是正好年華,若無出彩之處,這樂坊也留不住你啊。此次主位演奏,是你的機會,你定要好好珍惜。”
周月安聰慧,瞬間便明白茹姑的言外之意,女子就幾年好容光,而她技藝不精,在衆人眼中也就是花瓶空殼,不如借此出頭托個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