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宜馨端着一小鍋熱氣騰騰的糯米甜粥,走到書房門口就聽見一聲嬉笑:“我這麼好的字,合該用漂亮盒子裝着!”
惴惴不安望了進去,隻見一個美人歪在書案上,手裡胡亂抓着一支筆。
她未施粉黛,烏發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偏是配了一身鮮亮至極的華裳,不倫不類,但一眼望去,仍是驚為天人的美貌。
常宜馨心中翻江倒海,甚至注意不到那美人額角上的血痂,也沒留意上前阻攔的阿溪。
原來這就是林臻兒!難怪長輩提起這位林家小姐總是語帶惋惜——
這個說:“可惜了,她此等容貌,若神智正常,當配王侯将相。”
那個說:“托生成了傻子,還不如不要那般美貌。若非林旭枝手段強硬,這閨女早被人嚼得不剩渣了。”
常宜馨小時候總在想,那林臻兒,到底有多好看?
“原來你是這般好看……”她口中喃喃,立在門口怔忡着,突然冷嘶一聲,是傾斜的粥燙了手。
哐當!遍地狼藉,她後知後覺慘叫一聲,手忙腳亂去撕扯身上滾燙的衣裳!
好在天寒地凍,她穿得多,沒燙到太多肌膚。可這也夠狼狽了,她跪在一片狼藉上,衣衫不整,又冷又羞。
阿溪連忙斥退值守的幾個小厮,想解開自己袍子為其遮蔽,解到一半覺出不妥,撇過臉呵斥她身邊吓呆了的婆子丫鬟:“愣着做甚,快些顧着你們主子!”
一件帶着體溫的襖子兜頭罩下,常宜馨隻覺天地昏暗,四周是七嘴八舌的賠罪,無數隻手要扶她起來。
然而她失去了站起來的勇氣,直盯膝蓋下冒着白氣的粥粒。粥水灼着她的膝頭,疼得她緊緊攥住衣襟。出了這樣的事,多丢人啊,為何她連這等小事都做不好……
外頭驚天動地,陸長澤托腮瞧着,宛如旁觀一場事不關己的鬧劇。見這群人折騰半天也沒能攙起他那個倒黴的小妻子,他淡聲道:“不用管她了,都退下。”
于是門口的奴仆盡皆散去,徒留那個藏在襖子裡的人跪在原地。
文斐看不過眼,想過去扶一把,但手腕被陸長澤拉住。
她随口道:“說起來,我還沒見過這姑娘的真容,扶起來瞧瞧呗。”
“我囑咐過她不要跟來,她非要端着粥來湊熱鬧,如之奈何?”陸長澤拉着她行到常宜馨面前,漫不經心,“原也不必她親手做這些事,她偏樂意,如之奈何?”
文斐偏頭斜睨:“如之奈何?”
陸長澤俯視地上那具顫抖的身子,緘默良久。他容貌本就清逸出塵,舒眉垂目的氣度讓人想起俯瞰衆生的神像,但他接下來吐出的話涼薄無比:
“我看讓她長些記性也是好的。”
文斐突然明白陸某人方才說的“她有了身孕也不會越過你去”是什麼意思。
她不合時宜地想起黃叔端養過的兩隻貓。他不缺錢糧,但喂貓的時候,總要等他偏愛的那隻貓先吃完,才準另一隻更強壯的貓吃,謂之“貓的規矩”。
“長此以往,我的貓不以武力論高低,便是無人盯着,也不怕我的小可憐被欺了去。”黃叔端當年是這樣說的。
此等手段訓畜尚可,并不适合用來馭人。人心複雜,徒增糾葛。
但在陸長澤眼裡,妻妾和 “貓貓狗狗”有分别麼——文斐想,若他有了更放不下的新歡,此刻被撇在地上的人會是林臻兒。
她一時間感慨萬千,卻還記得自己此行目的,不敢繼續在此逗留:“方才說的,你允不允?給個匣子吧,我要裝我的墨寶。”
“博古架左側全是空匣子,自己挑。”
文斐就等他這句話,當即一陣風似的刮進去,揣着一疊“墨寶”,肩上搭着一隻扁長的匣子,飛速逃離。
離書房愈遠,她的腳步愈發輕快,丫鬟們都差點趕不上她。
須知她順走的這隻匣子,恰恰不是空的,裡面有她親筆疾書的十來封信。是她上次火燒書房之前寫好藏住的。
陸長澤有收集空木匣的喜好,她就是賭阿溪不會去搜那些匣子。所謂燒紙取暖,不過是擔心被發現紙張數量有異,她故意使出來的障眼法。
要怪就怪林臻兒是個不學無術的,房中筆墨紙硯全沒有,身邊丫鬟仆從跟得緊,書房又有陸長澤的人把守,她隻好行此險招。
要在陸長澤眼皮子底下搞這番小動作,也是不容易。若是讓人發現臻夫人的筆迹和前任首輔一模一樣,那叫什麼事?好在今日有宜夫人攪局,沒讓他覺出異常。
常宜馨——文斐在心裡念了一遍這個名字,頗覺頭疼。
算是欠了她一回罷。這個倒黴蛋似乎很想讨好陸某人,真叫人為難……總覺着助她一臂之力就像推她入火坑。
而書房前,陸長澤伸手探入那團蜷縮在地的襖子,精準控住常宜馨的下巴,迫其擡頭:
“你對林臻兒有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