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高臨下,神色不悲不喜,猶如落入凡塵的神祗。
常宜馨頂着那件不知是哪個丫鬟匆忙解下的襖子,像一個被掀起蓋頭的落難新娘。
“妾身沒有!”她怔忡仰望新婚丈夫,淚水盈睫,“臻夫人風華絕代,妾身隻是、隻是一時看呆了。”
“姑且信你一次。”陸長澤松開手,眸光倏爾冷冽如刀,“陛下賜婚,木已成舟。但她是我養了十年的人,我不準任何人打她的主意。”
“相公,妾身絕無惡意。” 常宜馨哆哆嗦嗦,竭力擁住漏風的領口,心中涼透。兩相比較之下,她與林臻兒,孰輕孰重過于明朗。
越想越難過,她垂頭蜷成一團。
她當陸長澤已經離去,淚水開了閘。
下一瞬,她被人用力提起。她睜着盈滿淚水的眼睛看向夫君,呆呆站着,腳尖發軟。
“你本不該來。雖有旨意……”陸長澤低低歎了一聲,歎息中有無盡的疲憊,“好生思量,若有意改嫁,聖上怪罪下來由我擔着。”
常宜馨倏忽又跪了下去,垂着頭,從袖中摸索出一小卷黃絹,雙手呈上:“妾身不敢抗旨,還望相公垂憐。”
“自讨苦吃,無藥可救。”
她猛然擡頭,眼中隻有陸長澤決然離去的背影。她捏緊掌中的黃絹。
這是皇帝親筆的手書,命她照料病中的首輔——正是靠這一小片黃絹,她這些日子勉強穩住了這位冷面夫君,沒讓他夜裡宿到芳華苑去。
能攀上這樣的婚事,已是她時來運轉,如何能放棄呢……她吃了秤砣鐵了心,伺候起陸長澤愈發盡心盡力,将所有貼身的活兒都攬走。
這哪裡像個夫人,簡直是個大丫鬟!阿溪有些憂慮自己的前程,他素來是個手腳勤快的,第一次不知道在主子身邊還能幹些什麼。
陸長澤也覺出他這位新夫人有些毛病:一雙膝蓋柔若無骨,跪着給他洗腳,跪着為他穿靴襪,跪着為他系腰帶,偏她自己還覺得很妥當,一味地伏低做小。
也不知是天性如此還是後天磋磨出來的。
陸長澤阻了幾次,見她還是如此,便懶得多說。她确實伺候得很好,他又不是什麼聖人。
隻是,心中有了決斷:日後他膝下若有閨女,無論生母是誰,絕不交給常氏教養。他一想到自己的女兒也如她這般在男人面前跪來跪去,手刃姑爺的殺心都有了。
也因着這份決斷,他自覺有愧,待常宜馨便少了些冷臉。
常宜馨愛拈酸吃醋,不敢動林臻兒,就未雨綢缪地敲打徐氏姐妹;在他面前低眉順眼,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對着别人該抖的威風一樣也不少——這些他心知肚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随她鬧去。
一時之間,外人看他二人也算其樂融融,俨然一副新婚小夫妻的模樣。隻有常宜馨知道,她的丈夫私底下對她規規矩矩,從未有過真正的肌膚之親。
陪嫁過來的吳婆子急了:“夫人,别怪老奴多嘴,首輔大人再如何光風霁月也是個男人,等他新鮮勁過去了,未必會繼續宿在您這兒。當務之急,抓緊圓房才是!”
“相公他……沒有這個意思。”常宜馨低着頭,語氣失落,“我也沒有辦法。”
吳婆子遮掩着将一個藥瓶塞入她掌中。
“吳媽,這是?”
“助興用的。”
常宜馨大驚,反手就要扔掉。
吳婆子合住她的手掌,苦口婆心:“這藥粉并不霸道,也不易察覺,隻消一指甲縫的量,摻進粥裡便可催動。”
“若是……若是被相公發覺,他會如何看我?”
“夫人,您想想那位臻夫人,那是何等的國色天香!不能等了!”吳婆子伸臂攬住她,撫着她顫抖的背,“若說這藥粉有何弊端,就是喝下去之後會暴躁些,到時……您多順着點就是了,這點藥量不會被發現的。”
正如吳婆子所說,陸長澤沒有察覺酒裡的問題。
他隻是莫名感到情動,視線忍不住在常宜馨身上流連,柔美清秀的小臉,豐腴玲珑的身段,膚如凝脂的纖手……他輕吸了一口氣,有些不明白今夜壓不下的燥動。
常宜馨怯怯地偎依在他身邊,顫着手要去碰他的手指,一點一點伸過去,就要碰到了……誰知陸長澤霍然站起,丢下一句話就走了。
“你歇了吧,我出去一趟。”
常宜馨怔怔坐着,維持着原來的姿勢,手還定在那裡。
過了一會兒,吳婆子快步走了進來,急道:“夫人為何不留住老爺,他……唉!他往芳華苑去了!”
……
自解除禁足後,文斐白日裡借着吃喝玩樂的名義出去探聽消息,天黑了還打着燈籠在陸府四處溜達。左右陸長澤就在府裡養病,他放了話,沒人再敢拘着她。
今夜也是。她将每個角落的結構和巡防規律熟記于心,在腦中不厭其煩地演練潛行路線,直到一滴雨砸在她的鼻尖。
她帶着幾個丫鬟冒着小雨趕回去,進到院子裡就覺着不對勁:“房中為何不點燈?”
海棠咳了一聲:“沒燈油了。”
文斐跨進去一步,又跨了回來:“你是不是還當我是個傻子?為何地龍也不燒?”
旋即她想到一個可能,挑眉:“陸長澤來了?”
海棠又咳了一聲,摸了摸鼻子,心說本來也不是什麼壞事呀。
面對這丫頭忠心耿耿的模樣,文斐無話可說,拿過她手裡的燈籠,徑直走進寝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