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他們還有公事要談,你不便在此,回去吧。”陸長澤說得平靜,但語氣裡是明晃晃的不容置疑。
常宜馨驚覺他忽如其來的冷淡,氣勢立時打回原形,不敢再支棱了。
見她窩窩囊囊出了門,陸長澤歎了一聲,轉向兩個少年。
唐錦升的嘴比他快,連珠炮似的:“老師可别去怪罪海棠姐姐,方才聽您言外之意,她分明是身子不适,究竟出了何事?緣何無人跟随師母啊?師母那般狂躁不同往日,不會真受了什麼委屈吧?”
呵,她受委屈?陸長澤隻覺自己氣得肝疼。
他拎着文計漁按回太師椅裡:“先喝湯。”
又瞪了一眼唐錦升:“你!站着喝!”
……
馬車裡,海棠頂着兩個黑眼圈哭了一路:“小姐,如何是好?為何老爺要攆咱們回去?”
文斐被她這副可憐樣逗笑了。與親軍衛不同,錦羽衛是大周朝唯一一支歸入首輔麾下的衛兵。她前世也曾驅使這股兵力,對其令行禁止的作風知之頗深。
錦羽衛出馬圍困,就沒有圍起來再添人進去的規矩——這是百年前初代指揮使立下的鐵律。
今日林臻兒能被送回林家,隻能說明一個事實:
陸長澤兌現了他當初的承諾。
錦羽衛已撤,林家轉危為安。
不然文斐為何溜得這樣快?洪豐文氏推選繼任家主的日子近在眼前,經昨夜風波,陸府必然更換布防,她再去摸清已來不及,去林家也好,至少沒有陸長澤的暗衛掣肘。
“必是你趁我昏睡開罪了他,不然怎連累我和你一起被丢出來?”文斐撩起簾子挂上簾鈎,指着窗外騎馬随行的錦羽衛,戲谑道,“你瞧,好大的陣仗。”
被指中的不是别人,正是潘照山,他聞聲轉過頭來。海棠吓得面如土色:這是指揮使大人啊!他竟來親自押送,我家小姐是犯了天條嗎?完了,完了完了……
文斐見她嗫喏半天不出聲,立時痛心疾首:“你個吃裡爬外的丫頭!陸長澤都同我說了,他将芳華苑搜了個地朝天,發現你藏了說不清楚的私房錢,我幫你說了幾句話,讓他好一頓臭罵。”
海棠本就吓得木了腦子,一聽更懵了:“奴婢沒有!阿溪哥可以作證!昨夜檢視了院子裡一應事物,并無異樣,怎好賴到奴婢頭上?”
哈,果然去搜了。文斐暗自搖頭:她昨夜翻回陸府,頭一件事就是燒了那些書信。
其餘的東西被她埋在後花園,總歸牽連不到她這個神智初愈的“癡兒”,挖不出來自然好,挖出來了也好,陸長澤不是要徹查麼,查去!就他心眼多,繞不死他!
文斐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泫然欲泣:“那,大約是他喜新厭舊,找個借口趕我走吧。”
一句話堵得丫鬟眼淚汪汪,眼見着馬車停了,她一把拖住文斐:“小姐别下車!林府早被錦羽衛圍困,此行是有去無回呀!!”
聽了這主仆之間的談話,潘照山驅馬上前,笑意森森敲着車廂:“小丫頭挺護主,可惜你的主子要被踢進鬼門關喽。”
……鬼門關?
文斐停了掰弄海棠手指的手,朝他看去,一雙美目猶含着盈盈流轉的淚。
潘照山擡眼,冷不防跟她對上,一顆心頓時咚咚狂跳!好個絕色佳人,那血葫蘆拾掇好了原是這般美色!怪道陸長澤先前遲遲放不下!
他這廂難掩心潮澎湃,那廂文斐卻是皺了眉:她前世走到哪裡都如衆星捧月,早已習慣了旁人注目,但沒有人敢用這種黏黏糊糊的眼神打量她……
不,若非要拎一個出來,上回被下了藥的陸某人算一個。
她想起那一夜就拳頭發癢:“怎麼,陸長澤還給你指派了别的差事?”
“陸大人往日在宮中恨不得摟着折子睡,想必回府裡也浸在書房吧?”潘照山答非所問,飛去邪肆的一眼,“如此美人,奈何所嫁郎君不解風情。夫人若是我妻,必教你沒有半分出牆的力氣。”
這話說得露骨,連海棠都被激出了膽氣:“潘大人好生無禮!我家小姐是首輔大人明媒正娶的夫人,豈容你這般胡言冒犯!”
潘照山嘻嘻笑道:“我那上峰位極人臣不假,但有我那位常家表妹鎮宅,到了陛下賜封诰命之時怕是輪不到臻夫人吧?”
原來常宜馨是他的表妹?文斐微訝,反而平靜了下來:當初這小子剛到她手底下的時候,便是一個紮手的刺頭,但今日這作的妖風未免太大了,他哪來的底氣?
打量着林臻兒是個棄婦可以随意調戲?為他的好表妹出氣?又或者,當真有什麼鬼門關橫在她眼前?如果有,會是什麼契機呢?
見她垂目不語,潘照山隻當這美人吓呆了,他亢奮大吼:“錦羽衛,列隊出劍——!!”
車廂外立刻響起幾十個漢子的應喝聲,铿锵聲整齊劃一,是他們的兵刃齊齊出了鞘!販夫走卒聽見這邊的動靜紛紛躲開,整條大街頓時死寂!
潘照山側耳聽了一會,對此刻造成的肅穆很是滿意,翻身下馬,一把掀開馬車的門簾!
他懶洋洋拖着尾音:“臻夫人,請吧——”
文斐撩起眼皮望去。潘照山的背後,是一排排冷刃,在日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恍惚之間,她仿佛回到了前世——那日聽明殿外,那包圍她的幾百号人,亦是如此光景。那些兵刃反射的強光啊,當真是刺得她眼睛痛。
潘照山,這個依照律法本該聽命于她的指揮使,橫劍指向她:“皇命難違,屬下也是沒辦法。文大人,您就降了吧。”
若說這世上,除了當朝首輔,還有誰能差遣錦羽衛指揮使……便是皇帝了。
文斐記得,當今聖上還是二皇子之時,便極其瞧不上陸長澤家中這位傻妻,三番五次要給他送才女美姬,有一次将他惹惱了,兩個人還在陸府打了一架。
她的運氣竟壞到了這個地步?上輩子讓皇帝賜下的鸩酒毒死了,這輩子重生到别人身上,還得讓他弄死一回?
仿佛為了證實文斐心中所想,潘照山擊了幾下掌,便有人端來一個托盤,上面擺着一隻白玉小瓷瓶。
文斐笑了,她笑世事無常。
陸長澤下令送她走時,可曾想到半路會殺出來一小瓶毒藥呢?
眼前不由晃過今晨他站在暖陽下揪着她袖口的模樣,頗有幾分他少年時的局促——文斐伸手拿過那支光滑的小瓷瓶,攏在手心裡把玩着,又笑出了聲。嗯,他大約想不到吧。
潘照山也笑,宛如一條吐信兒的毒蛇:“臻夫人,不要怕,喝下去很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