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臻啟牽着文斐進門,像看不夠似的,眼珠子老往她臉上轉。衆目睽睽之下,好好一個翩翩佳公子,直直絆倒在自家門檻上。
他卻笑到冒出眼淚,爬起來還是拉緊她的手,左看右看,滿懷欣慰:“果然不一樣了,先前潘照山跟我提過一嘴,我還道那厮诓我。天可憐見,咱們臻兒如今也懂事了。好啊,真好啊。”
……懂事?是突然對人又打又罵的那種麼?還是把人氣到胡言亂語的那種?
阿溪跟在後頭扶了林臻啟一把,瞥向自家夫人,眼角直抽抽。這會子她反倒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看着乖順得很。
他想不通,自己臨時發現有人跟蹤,不過是短暫離開了一會,為何趕回來之後就得幫着衆人按住一個陷入癫狂的潘指揮使?
想到臨行前陸長澤差人傳達的囑咐,他提醒道:“舅老爺,小的不便在此久留,待陳老到了,勞煩您——”
“好端端的,又要吃什麼藥?”林臻啟打斷了他的話,“是藥三分毒,這不是病秧子都要喂成藥罐子了。”
“好教舅老爺知道,臻夫人自清醒後病情總有反複。今日她在府中打昏了小文大人,我家老爺勸說不住,隻好暫避鋒芒,将夫人送了來。為今之計,還是讓陳老看一眼穩妥些。”
聽到那聲用于區分的“臻夫人”,林臻啟臉上的笑淡了些:
“莫要掐頭去尾,說得好似陸長澤柔弱可欺。自家妹妹,我這個當兄長的清楚,她往日是糊塗了些,卻沒有胡亂打人的惡習。”
“哥哥!”文斐立刻反握他的手,一臉的銜冤負屈,“文計漁自個兒戴孝,還拿黑布條紮我胳膊上。我說死了爹娘才戴孝,陸長澤不讓我打回去,偏說我欺負孩子。”
林臻啟哪裡知道妹妹皮囊裡換了芯,隻當她還是個純良的,讓這手春秋筆法一激,臉徹底冷了下來:“阿溪,可有此事?”
見此情形,阿溪便知林家大公子的牛脾氣又上來了。
他暗叫不好,立刻行了一個大禮:“舅老爺明鑒,小文大人一向尊師重道,焉敢對師母不敬?隻因臻夫人先踩着他的鎖足鍊不放,他誤以為師母想要他臂上的黑絲縧,這才有了後邊的誤會。”
“誤會?”林臻啟冷咻咻道,“我受困一月餘,足不出戶都知道你家老爺跟那位宜夫人雙宿雙飛。他有了新歡忘了舊愛,而今連一個外人都能壓臻兒一頭,我看是他翅膀硬了!”
“是啊,他好疼文計漁。”文斐火上澆油,幽幽道,“那孩子剛到家裡,他就把我掃出來了。以前從沒有這樣的。”
阿溪頭一回領略了臻夫人的伶牙俐齒,她這話細究起來稱不上胡說八道,可怎麼聽都不對味。他深吸一口氣,正待醞釀措辭:“實情并非如此,夫人誤解老爺的意思了……”
但林臻啟不願再聽了。
他背過身去,心疼地碰了碰妹妹額角上的疤痕,沖她微笑:“不妨事,咱們自己有家,回來就好了。”
光是回來哪裡夠啊?陸老頭還帶着陸府最精銳的那批暗衛擱這兒鎮着呢。陸長澤那豎子,對外人兩面三刀,對嶽父倒是肯下血本……有那笑面虎鎮場,何異于給文斐戴上鐐铐?
“怎生好?在家裡瞧見陸長澤派來的人,還是覺着傷心。”文斐用力眨了一下眼,兩行清淚就滾了出來,“不過我也奈何不了他,他總是說一不二的,他迎娶宜夫人那會兒,就關了我好些天。”
一旁的海棠聽到這裡,眼淚憋不住了,哇哇告狀:“大少爺,陸老夫人說小姐是不祥之人,怕她沖撞新人,便不準她出去。整整九日,小姐出不了院子,人都給拘得瘋魔了。”
還打了她一拳呢嗚嗚嗚嗚。
林臻啟自小把妹妹捧在手心裡疼,就怕她捱到一星半點的委屈,哪裡受得住這個?那張俊臉是越聽越黑,書卷氣都抛去了九霄雲外,再次看向阿溪,已是殺氣騰騰:
“好好一個人,怎叫貴府編排成那般?把你們的人全撤走,莫讓我說第二次!”
“放肆!”
一聲威嚴洪亮的沉喝,追着林臻啟的話尾落下!
衆人一驚,紛紛向着來人行禮,隻有文斐無動于衷。她立在那裡,靜靜打量那個拄着拐杖緩步行來的老人……不,準确講,他給她送毒酒的時候,看着還沒這麼老。
不過一個多月,林旭枝仿佛老去十歲。頭發花白了一片,昔日偉岸的肩背駝了些許,走路顫巍巍要拄拐了。
但二十餘年的左都禦史不是白做的,病痛非但沒有磨去他的銳氣,反倒讓他增添了幾分不怒自威的沉肅。那掃過來的眼風,就如刀刻斧鑿迎面襲來,叫人望而心驚。
文斐坦然接受他的審視,卻見他的目光在觸及自己的那一刻,便軟了下來。想起過去關于林家護女的傳言,她心中不禁一動,看來林府比陸府有搞頭啊……
“爹!”林臻啟連忙過去攙扶父親,埋怨道,“您怎麼出來了?”
林旭枝一記眼刀直劈兒子:“我不出來,由得你胡來麼!”
“分明是那陸家……”
“住口,休得無禮!”
林旭枝斥完,親手去扶阿溪:“老夫這雙兒女頑劣成性,望你莫要挂懷。臻兒送來這兒也好,隻管叫長澤勿忘初心!須知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打鐵還需趁熱,該忙活起來了。”
所謂百足之蟲,自是指洪豐文氏了。阿溪心領神會:“是!”
“他的好意,老夫心領。”林旭枝睃了沉默的閨女一眼,眉梢的峻厲化開了些,“将陸府的暗衛也帶走,他眼下正值用人之際,老把人手塞在别家府上算怎麼回事?”
“這……”阿溪遲疑道,“林老大人,且待我回去複命,此事再作計較。”
林旭枝擺手,不容分說:“好鋼要用在刀刃上,就這麼辦。有老夫在,這邊出不了事,且寬心去吧。”
話說到這份上,阿溪不好再勸,正要行禮辭去,不料手腕被扣住。他受驚擡頭,就見這位左都禦史抓着他的手掌微微顫抖。
“林老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