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婢女,多年不曾回嶺南,去年回鄉探親,從此一去不回。”文斐俯身撿起那把浸在血污裡的短匕,“她是晴柔的妹妹。”
她橫起短匕,挑起地上那人顫巍巍的下巴:“我這個人嘛,護短,見不得好好一個大活人就這麼沒了,便命手下商隊前去打探,他們告訴我——她被村民當成祭品,獻給了當地一尊神明。”
山裡仙覺出喉間一陣刺痛,他冷汗涔涔,完全想不起她說的婢女是哪個。
天可憐見,原以為天高皇帝遠,窮鄉僻壤任他行,在嶺南折騰幾年也沒出事,那些“祭品”,要麼孤苦無依衆人推,要麼失了貞潔難苟活。
誰曾想一個被全村放棄的姑娘有這麼大的來頭,能驚動京城的眼線?
更讓他心底發寒的,是眼前這個女子接下來冷冰冰的話:“我派文計漁前去拿你,不料這孩子平日裡看着穩重,關鍵時刻卻沉不住氣,陰差陽錯反讓你的‘神明’之威更上一層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豈容一尊假神代天而行?你敢裝神弄鬼殘害百姓,縱使逃去天涯海角,吾亦追而誅之!
“此事因我起頭,合該由我善後,可惜……新帝猜忌,一朝囚我于聽明殿。山高水遠,我來不及……哈,什麼都來不及。可歎我聰明一世,卻是這般潦草結局。”
山裡仙膽寒發豎,越聽越不對頭,他目眦欲裂:“你不是陸長澤的人!你、你是……”
“莫怕。那都是上輩子的事了,我本打算爛在肚子裡。”文斐見他越發瑟縮,嘴角牽起,“不過,說給死人聽,倒是無妨的。”
“文計漁信裡同我說,你也是左撇子?”文斐看向他那隻異常扭轉的胳膊,幽幽笑出聲,“甚好。”
“好在哪裡?”山裡仙一把還算朗潤的嗓子喊成了破鑼,“原來你是故意要廢掉我的左手?!”
他極度驚恐,再看眼前這美人的一颦一笑,分明像極了當年那個送他離開京城的文氏宗主,這怎麼可能?
死了的文斐當然不可怕,可萬一、萬一他還活着呢?!
他顫聲嚷道:“明人不說暗話,你想要什麼,盡可與我爹取去!何苦來折磨我,文……!”
他來不及吐出文斐的名諱,因下巴已然脫臼。
文斐緊控他合不起來的下颚,俯身柔聲道:
“不必勞煩你爹,我這回想要的,是你。時隔八年,閣下判若兩人,不提那西山藏寶圖,我也猜不出你這采花賊的來頭。堂堂衛平候的獨子,緣何不要世子之位,沉迷塗脂抹粉,跑到嶺南禍害人命呢?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啊?”
山裡仙跪爬在地,痛苦仰頭,因合不上嘴,口涎自嘴角淌下,自然回答不了她。
“罷了,我不想知道。”
文斐眼中閃過寒芒,冷匕戳入他口中一挖,挑起一大條跳動的紅肉,指尖飛轉短匕一撇!轉眼間,那坨肉就甩進了壁爐,在火苗裡抽搐着狂跳,烤出茲啦茲啦的尖叫!
!!!那是——他的、他的舌頭?!
山裡仙沒反應過來,木呆呆看着,蓦地發出一陣不似人聲的悲鳴,口中鮮血傾瀉而出!他渾身抽搐着倒下,仿佛跟自己的舌頭一起摔進了灼灼火海,嘶鳴翻滾哀哀欲絕。
文斐回身打開暗格,取了一支青花小瓷瓶,揪起他插着珠翠的蓬亂發鬓,像喂牲口似的,往那張噴血的嘴裡灌藥粉。
見他滿頭大汗掙紮撇臉,她冷冷道:“不想死就吃着,這是最好的金瘡藥,止血極快。宮中陛下也用這個,便宜你小子了。”
自小錦衣玉食的山裡仙,幾時遭過這等酷刑?他差點昏死過去,卻是惜命得緊,死死提着一口氣,思緒飛轉:對方先廢他雙手,再斷他的舌頭,還給他上藥,為的是什麼?
文斐失去了過去的身份,就算借屍還魂,也無法與他那死對頭抗衡,更别說他附身的皮囊是一個弱女子!定是怕自己暴露他的秘密,怕遭到陸長澤圍堵截殺!
他來不及去想文斐憑什麼要留他一命,隻覺還有一線生機!他要逃,他定要逃出去!隻要能活着出去,他就有辦法揭開文斐的真面目!就算……就算告到陸長澤面前,也在所不惜!
文斐冷眼拎起手底下這個不人不鬼的世子,竟從中瞧出一股頑強的求生欲來。
真是可笑。她扯了扯唇角,伸手探入他浸透血汗的衣襟裡摸索,果然摸出一張又薄又軟的面具。
山裡仙抖瑟着嗚嗚叫,仿佛被毒蛇纏了身,巴不得離她遠一點,不料她卻反手将那沾了血漬的面具戴在他臉上,牢牢系緊——
旋即她沉喝一聲拔出霜刀,似看透他毫無還手之力,轉身取了軟布,慢悠悠擦去刀身上的血迹。
在她身後,那個重獲自由的血人緩緩爬起,支着一隻完好的腿,悄無聲息瘸向出口。
越接近出口,密道愈發狹窄,夜明珠嵌得越少,他一瘸一拐重新步入昏暗,血水不斷從身上各處傷口流淌而出,覆上了腳下粘稠的血漬。
那是晴柔尚未徹底幹涸的血。
他似無所覺,扶着牆越走越喘,蠕向出口,哈……哈,他的時機來了……
深深提了一口氣,用那隻尚可一用的胳膊肘用力撞開機關鈕,他就見昏暗中出現一絲黯淡的光,伴随嘩嘩落雨聲,那絲光逐漸闊開——
他不等機關門完全打開,側身沖了出去!
大雨傾盆,天地暗沉,他如同一隻狂奔的殘疾怪物,拐着一條難以發力的腿,甩着一根面條似的胳膊,居然快如閃電,在濕漉漉的長廊上留下一行淩亂的血鞋印,幾瞬之間就要跑到長廊盡頭!
就在這時,風聲乍起,他大駭閃避,一支冷箭擦着他的耳廓飛過!再過一寸就能射下他的耳朵!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文斐背着滿筒箭矢,又取一箭,搭弓射去!一箭又一箭,接連貼身而過,不取其命,而是輕易操縱那人的逃跑路線——
就這樣,在驚心動魄的逃命中,山裡仙昏頭脹腦奔向行知堂。
文斐幾步借力躍上高台隐好身形,俯瞰他即将奔向的地方,正是賓客聚集之處。
“差不多了……”她打開暗格掃了一眼,扯住其中一根粗繩用力拽了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