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大人何必如此防備？老身已是風燭殘年，圖的是真心換真心。我洪豐文氏綿延數百年，見慣了潮起潮落，深知趨炎附勢難長久之理。”文老太君故作訝異看他一眼，“不若如此，當初窮鄉僻壤間，三郎又怎會主動結識陸大人呢？”

這話，一句賽一句陰陽怪氣，聽得文斐也皺了眉：她娘這是提刀哐哐往人家的逆鱗上刮，刮完正面刮背面，生怕漏掉一片啊。

她大概知曉文老太君的算盤了，正思索着要如何止住親娘的刀子嘴，就聽陸長澤道：

“人人都想做長盛不衰的美夢，然盛極必衰，衰則煙消雲散，是為大勢所趨。可憐文如鏡目達耳通，卻勘不破此理。”

他說到這裡，目中粼粼有光，又冷又碎：“我與她少年相識，一路看她執迷不悟自食惡果。若非文老太君一意孤行，她又何至于走到今日這一步？折了一個文如鏡，還不足以喚醒您的夢麼？”

文老太君目光轉冷，嘴角猶勾起：“三郎為人良善，正是頂天立地的好兒郎，可惜識人不清，好的沒留住，壞的攬身邊。好在她生前總算看對了一回人，文均确實是個好孩子，有他撐着，老身放心。”

文斐夾在中間，看看豎子，看看親娘，一個包藏禍心要毀她家族根基，一個想借死對頭之手阻她的遺囑。兩人都想左右她的身後事，綿裡藏針說了這麼多，那是針針都往她身上飙。

她含糊嘟囔：“文如鏡也不是靶子精轉世啊？不若改名作‘文如靶’算了。”

那兩人正劍拔弩張，忽聽了這麼一句，異口同聲問：“你說什麼！”

文斐滿臉憤憤：“我今兒沒用早膳，就等這口飯，你們嚼吧，餓死我算了！”

“……”

文家的奴仆是見過大場面的，那叫一個臨危不懼，在衆人沉寂之際，及時遞給陸長澤一碗熱乎乎的米飯。

“……”

陸長澤陰了臉，沉默須臾，咬牙接過那碗，言簡意赅：“啊。”

文斐面不紅心不跳：“啊——”

這一打岔，文老太君施施然離去，一碗飯又進了文斐的五髒廟。

文斐打了個飽嗝兒，用下巴指着那僅剩的魚頭：“這魚可好吃，阿澤試試！”

陸長澤額角青筋突突直跳，見奴仆又遞來一碗熱米飯，擺手拒了。

但他是個沒口福的，就着那碗冷飯吃了一筷，文黎夫婦便攜手而來。

隻見裕夫人強顔歡笑，垂下的手死死攥成拳，而文黎開眉展眼，進了門便朝着文老太君拜下一禮：

“嫂嫂，我二人已商議妥帖，咱們宗主見多識廣，他定下的計策哪有不成的？難得他看好文均，為家族着想，我等決定聽從他生前的安排！那孩子前陣子出了遠門，且待我修書一封喚他回來！”

文老太君露出得體的微笑：“如此甚好，那孩子從前常跟在如鏡身邊，有她言傳身教，想必扛得起這個重擔——”

“嫂嫂這話說早了些。”緘默許久的文穎出了聲，“雖是族中之事，但幸見陸大人光臨，這可是咱大周朝的首輔！貴人事忙，想來并非隻為了看熱鬧，我們總不好這樣晾着……”

文黎的焦急還未爬上臉，文老太君就厲聲斥道：“老四，族中事族人定，哪有勞煩外人之理？”

而文穎置若罔聞，起身朝陸長澤拱了一禮：“陸大人，您看呢？”

“叩。”

陸長澤再次放下那碗，無聲歎了一氣。

這回整個山海堂都靜了下來，所有人屏息看向這位聖上跟前的大紅人。

文穎的話并非胡說。陸長澤自病後猶如卸了任，皇帝寶貝得緊，賜婚賞物好一番恩寵，任由内閣折子堆積如山，也嚴令衆臣不得擾了他的清淨。

他今日帶人前來，看似沒帶聖旨口谕，但多半是得了陛下的授意。

先前衆人不願提這一茬隻是裝聾作啞，此刻這一層薄紗被文穎挑破，連文斐的呼吸也放緩了。

陸長澤自從與她決裂，天生反骨似的，什麼事都跟她擰着來——這就是文老太君故意怪腔怪調觸他逆鱗的用意，反複贊同她的遺囑就更是了，那是見慣了陸長澤見她就反的毛病。

況且……宮中的那位，也未必願意坐視她的安排得逞。

文斐也無聲歎了一氣，畢竟是老江湖，不至于讓人看出多少真實情緒，但她這副皮囊着實美麗，認真直視的時候很難讓人不留意，包括陸長澤。

她正目不轉睛看着陸某人，冷不防他側過臉來，氣息極近，溫熱地噴在她的唇上。

他攥住她膝頭上的手，隔着鬥篷仍有熱感：“你，先前不是說聽不懂他們這些人的糾葛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