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不待胡杉反應,執着纨扇輕巧撥開胡杉的劍,款款步上樓階。
她随行的丫鬟卻被胡杉攔下,正要争辯,她回頭笑一聲:“臻夫人乃千金之軀,你這粗笨丫頭莫要上來,省得驚着貴人。”
此女肩頸纖細、腹大如壺,眼見那月份少說也有六個月了……文斐面上浮着比她還真的笑,心中幾個念頭接連閃過,長睫忽閃:“你是哪位夫人?”
婦人聽此一問,以扇掩嘴,笑道:“我哪當得起什麼夫人!不過是侯爺垂憐,收我入府給口飯吃罷了。臻夫人如若不棄,便喚我一聲‘洛娘’吧。”
洛娘自然不是什麼正牌夫人。文斐死前也沒聽說衛平候收了這樣一房小妾,他那原配夫人是出了名的瘋魔妒婦,據說府中連養條狗都得挑公的。
看黃叔端那上心的财迷樣,就知道洛娘近日有多風光了。這世事真是峰回路轉,弄死山裡仙之後,文斐還道順水推舟給衛平候絕了後,不想一轉頭就冒出一個母憑子貴的小妾來。
隻是,這人特意來尋林臻兒,意欲何為?
洛娘似是個自來熟的,悠悠打量鋪滿了首飾的櫃面,見她沒再搭腔,兀自微笑:“說起來,我還是頭一次見多寶閣擺這麼大的陣仗,此番算我沾了夫人的光了,您可瞧見喜歡的了?”
文斐淺笑搖頭,埋首在櫃面上挑挑揀揀,才拿起一支珍珠攅成的梅花珠钗,就聽她贊道:
“近春梅先發,長作凜冬花,欺霜更賽雪,盈盈煥新芽。您眼光真好,此钗既合了今時的景緻,又是迎春好兆頭,眼下來戴正合适呢。”
文斐眉梢微挑,又執起一支重瓣牡丹金簪。
洛娘笑眼彎彎:“夫人生就一副國色天資的好相貌,正所謂:群芳争豔春日長,恰逢牡丹百花藏。金蕊煌煌耀佳麗,名動京華第一香。這根金簪形似牡丹雍容華貴,換作旁人恐壓不住,拿來配您卻是相得益彰。”
如此這般誇了七八輪,溢美之餘夾雜信手拈來的詩詞,沒一句重樣的,好個巧嘴洛娘!
文斐正覺此情此景有些熟悉,回味之下,竟形似昔年在茶樓點曲兒聽。此人生來一副好嗓音,連發聲都比常人動聽。
她暗暗睃了一眼黃叔端,老友哪有空理她:他忙不疊喚人挪來帶軟墊的交椅,親自斟茶給洛娘奉上,團團轉好一陣忙活,可謂殷勤備至。
洛娘沒落座,接過茶潤了喉嚨,調侃道:
“你也瞧見了,我今日可是賣力幫你張羅了,偏我笨嘴拙舌說不動貴客,顯見臻夫人是個見識過大世面的。二當家,快些把壓箱底的那些寶貝拿出來罷,别平白磋磨了貴人的精氣神!”
拿什麼呀,真是戴鬥笠撐傘——多此一舉!他閣中的好東西哪樣沒讓文如鏡這小子掌過眼?
黃叔端暗自腹诽,但錢多了又不咬手,他不欲駁了這位新晉金主的面子,當即含笑應是,拿了杆子要去挑懸在半空的琉璃盞,就聽文斐幽幽出聲——
“要拿你們多寶閣最貴的那些寶物麼?”
黃叔端手裡的長杆滞在半空。他回頭,甩給她一記警告的眼刀,那意思不言而喻:我新栽的搖錢樹在這兒杵着呢,你想作什麼妖?
他與文斐自小熟得就差穿同一條褲子,這一眼橫過去便沒有顧忌,不想文斐與他四目相對就是一個激靈,唇瓣輕顫,面色發窘。
她傷了舌頭,本就吐字不清,此刻愈發弱聲弱氣:“莫挑下來,我買不起的。”
那萎靡躲閃的小模樣,活似被他的眼神擊潰了。
“……”黃叔端默默攥緊杆柄,隻覺自己的眼皮跳得壓不住。
見狀,洛娘也蹙了眉頭,心說多寶閣這位二當家平日裡瞧着挺有分寸的,怎在臻夫人面前如此失禮?
轉念一想,連黃叔端這等好脾氣的人都摟不住火,莫非……這位臻夫人,當真囊中羞澀,隻是來溜人玩的?
尋常人逛多寶閣,也不是這麼個逛法,哪有這樣不要錢似的攤開滿桌的?
她試探着虛攬了一下文斐的肩背,哄孩子似的:“陸大人在朝中舉足輕重,誰人不知他最得陛下賞識?區區幾件家常首飾,哪就買不起了,夫人莫要說笑了。”
“他……可摳呢!”文斐撇下嘴角,垂眸掰着手指頭,濕漉漉的長睫含着些許晶瑩的水光,惜字如金,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話太直白,洛娘沒法接,暗道這林臻兒果真傻頭傻腦。自她進京受了衛平候的擡舉,見過的官眷也不少了,就沒見過這樣當着外人落夫君面子的。
她眼珠一轉,見樓梯口立着一個縮頭縮腦的高大丫鬟,她出聲嗔道:
“是海棠姑娘吧?你這丫頭也是,怎不近前伺候,唬得你家主子以為手頭沒錢花了。我早有耳聞,臻夫人愛重你,銀錢都留給你管着呢!”
林旭枝之女先天不足,由貼身大丫鬟掌管财務,這也是京城奇聞之一。
被點了名的海棠暗暗叫苦:把她賣了也買不起這裡最便宜的物件!自小姐恢複神智之後,不知怎地見天往多寶閣跑,害得她這管賬丫鬟跟着提心吊膽,就怕哪天自家主子忽然倒地打滾不回家。
每每進了多寶閣,她都恨不得貼着牆根站着,生怕自家小姐喊她付賬,上回興許也是這個緣故,她迷迷糊糊竟睡了過去,待被胡杉拍醒,才知小姐又失蹤了……
她正覺大難臨頭,恰逢文斐飽含期待看向她——
“過來呀,你快看這金子做的牡丹,像極了。”
海棠絞着手龜速上前,期期艾艾:“奴婢失職,今日出門忘了帶銀兩,小、小姐不會怪我吧?”
聞言,文斐戀戀不舍看了櫃面一眼,勾住了她絞在一起的手,蔫蔫道:“原來沒帶錢。”
海棠嘴上諾諾應是,肢體則相當果決,立刻反握住她的手,連着胳膊肘一起攬住——這是防着她往地上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