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醒來的時候,岑雪鴻掀開帳篷,先是摸到了油布上的一層雨水,接着一股雨後樹林間的潮濕氣息撲面而來。
岑雪鴻心裡一涼。
不過當她走到帳篷外,清晨的一縷陽光卻恰好照在她身上,令人感到有些不真實。
“夜裡下了一場雨,”彩嶽大娘在身後說,“我們已經很接近大荒了,這裡的氣候就是這樣,夏季的夜裡和午後常常下雨。”
岑雪鴻問:“既然如此,雨季又是怎麼算的呢?”
“不停不歇,少則十天,多則一月。”彩嶽大娘說,“暴雨如簾,河水漫溢,甚至可能有山洪席卷。所以一旦連續下雨超過三個時辰,不管怎樣,我們都要回頭了。”
彩嶽大娘這一番話說得岑雪鴻憂心忡忡,可事已至此,也沒有别的辦法,隻能聽天由命。
她的性命全系于一場未期的雨季,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聽見昨天越翎那樣毫無緣故地信誓旦旦,竟也感到稍稍安心。
“不要再胡思亂想了,雎神會保佑你的。”
他笑得那樣笃定,仿佛真的由他說了算似的。
因岑雪鴻懸着一樁心事,一路幾乎無話,隻坐在船艙裡塗塗畫畫,或望着河水映着的樹影出神。
過了大半天,岑雪鴻拿着一疊黃檗紙,問彩嶽大娘:“我憑着想象畫了幾種‘天女目閃蝶’的模樣,您覺得哪種比較有可能?”
衆人一起看了看。
那些畫上的天女目閃蝶,“閃蝶”的部分很好理解,岑雪鴻灑了些銀粉顔料,拟作月光下閃爍的鱗粉;而“天女目”的部分,則在眼睛的圖案上有所不同,有一雙的,也有重瞳的,有大到覆蓋整對翅膀的,也有小小的排列在翅膀周圍的。
彩嶽大娘指着重瞳的那副畫說:“我上次說了,在蝴蝶谷裡的蝴蝶群,除了各色的閃蝶,還有便是這樣翅膀上有眼紋的重瞳蝶。”
“會不會是蝴蝶谷裡的兩種蝴蝶,相互繁衍,所以有了兼兩種特征的蝴蝶?”越翎指了指岑雪鴻,“就好比你是中洲人,我是栎人——呃,我沒有那意思。”
他趕緊換了一個說法:“就好比彩嶽大娘是中洲人,她的夫君是栎人,羽兒和莎莎就兼有兩族特征。”
彩嶽大娘心照不宣地朝越翎笑了笑,越翎失言,羞得滿臉通紅。
岑雪鴻卻在垂頭思索,沒有注意,片刻之後,她才搖了搖頭:“從未聽說過紫竹和蒼筠竹種在一塊兒,就能長出紫色的、帶斑痕的一種新竹來的。就像中洲的詩人相信的腐草化螢、楓葉化魚,都是無稽之談。沈先生說過,動植物之間的演化和繁衍,都不是想當然的事情。”
越翎聽見岑雪鴻張口閉口的沈霑衣就煩,但又不敢表現出來,便道:“所謂‘偉哉造化者’,世間萬物皆鬼斧神工,我們又如何能洞悉呢?”
岑雪鴻被他說得有些猶豫,畢竟一千年來都沒有任何關于天女目閃蝶的記載,究竟是什麼樣的,誰也說不好。
但是她還是堅持了自己的想法:“我還是認為,天女目閃蝶不該是重瞳花紋。彩嶽大娘之前說了,傳說中荒虺就是重瞳,重瞳蝶因眼紋就遭到栎人的嫌棄,怎麼會将重瞳花紋稱為‘天女目’?”
“天女目,天女……”越翎一下被她點醒了。
“你想到什麼了?”岑雪鴻問。
“天女,并不是像你們中洲傳說中缥缈的仙女,之類的東西。”越翎說,“我也是忽然才想起來,分野人奏樂焚香以祭祀雎神,所以在雎神周圍滋生了妙音靈和食香靈,它們是一種在空中飄舞的小精靈,以音和香為飼,也被稱為‘天女’。”
“蝴蝶……如何不是一種空中飄舞的小精靈?”岑雪鴻感到有什麼關鍵之處被點破了,可是還差一點,“那‘天女目’又是什麼?”
越翎無奈地搖搖頭:“我對栎族傳說也知之甚少,能想起來‘天女’是什麼就已經不錯了。”
要是檀梨,應該就知道了。
這念頭一閃而過,越翎沒有說出口。
岑雪鴻安慰道:“沒事,至少我們知道了,‘天女目’也許并不是眼紋,而是某種傳說的象征。之前我一直都是按照長着眼紋的閃碟去找的,怪不得什麼也找不到。”
讨論暫且按下,便又是繼續趕路。
途中,也淅淅瀝瀝地下了幾場雨。雨林裡氣候莫測,往往一場雨驟然把世間淋濕、把岑雪鴻的心淋得拔涼之後,又如無其事地灑下陽光。
還有各種各樣從未見過的動物闖入他們的小舟上。夜晚的時候,越翎從沼澤裡抓到了一隻手臂長短的小鼍龍,黑漆漆的眼睛又大又圓,像是吓壞了,呆呆地任由越翎撓它的腦袋,像一隻溫馴的小狗。
岑雪鴻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便讓越翎把它放了。幼年鼍龍在河水裡一個撲騰,就深入藤蔓和浮萍之間,看不見了。
還有一隻半個拳頭大小的蛙,在雨後跳到他們的船舷上,紅得比血還要鮮豔。越翎又要去抓,這次被岑雪鴻攔住了。
“這樣鮮豔顔色的動物,一定有毒,就和蕈菇是一樣的。”
彩嶽大娘點點頭:“這種蛙的身上有劇毒,若是順着血液進入到人的身體裡,一天之内就會麻痹而亡。聽說在大荒的部落裡,會把它們的毒塗在箭镞上。”
越翎聽了,一陣害怕,趕緊用積水鳳梨的葉片把它趕走了。
就這樣幾日,終于抵達赤水河畔的桑榕寨。
從桑榕寨往樹林深處再走個一兩天左右,就能抵達其中的蝴蝶谷。
彩嶽大娘把小舟系在村寨門口。
衆人下了船,走到桑榕寨裡。這裡的房屋是比千水寨更高的吊腳樓,隻有寥寥十幾戶,散落在遮天蔽日的桑榕樹間。
岑雪鴻環顧一圈,桑榕樹特有的闆狀根巨大而虬結,其上附生着密密麻麻的蕨草,裂開的每一瓣葉片都在盡力擴大自己的面積,争奪從桑榕樹間漏下的一絲陽光。
“你們是來做什麼的?”一個村民模樣的人問。
“我們要去蝴蝶谷。”彩嶽大娘說。
“哪有這時候進蝴蝶谷的?”那村民聽了便驚訝。
彩嶽大娘拿了幾兩碎銀給他,讓他安排住處,那村民得了錢也就不說話了,把他們往自己家引。途中彩嶽大娘和他交談了幾句,知道了他是村長的兒子,叫做阿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