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将婦人引至花廳,又奉了茶水。
阮素貞一身半新不舊的蟹青對領長衫,頭發绾得一絲不苟,僅僅插着一隻銀簪。
舒燦歌見了她,連步子都輕快起來,歡喜叫着:“素貞,你今日怎有空來找我?”
婦人起身,亦笑了笑,“燦哥兒,好久不見。”
舒燦歌一眼便看出了她眼底的勉強,不由得仔細打量了一番,見她憔悴了許多。
雖說女兒家出嫁後,即使是珍珠也會被磋磨成魚目,但這僅僅兩年,阮素貞便像老了近十歲。
舒燦歌拉起她的手,對方猶豫着想往後縮,卻被她牢牢攥住。
半晌,她心疼地擡頭:“你最近還在挖片?”
阮素貞點點頭,又從随身帶來的包袱裡翻出兩片斷瓷。
“這是我前幾日挖到的,聽說你要去杭州府找新的石料賣家,便想勞煩你順道幫我将這兩片瓷帶到敬古齋的李掌櫃那裡去,看看能賣多少錢。”
舒燦歌看了瓷片,先點頭應了,阮素貞歡喜地将它們重新包好。
“往日都是你或者李四哥去找李掌櫃吧,今日怎麼想到來拜托我了?”
阮素貞聞言,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羞澀:
“我懷孕了,他近來又忙着準備秋闱,隻好托你跑這一趟。”
舒燦歌一怔,對方今日穿着寬松,她先前竟沒太看出來。
片刻後她面露欣喜,牽起素貞的手,“太好了,有多久了?”
“已五月有餘。”阮素貞笑着,眼中的神采像星子一般,又低聲道:
“鄰居嬸子幫我看過,說我肚皮是尖的,又喜愛吃酸,想必會是個男孩兒。”
“那名字想好了嗎?鞋襪肚兜都準備了?”
“明明是我生孩子,怎麼你比我還緊張?”
阮素貞笑着,又說名字起個好養活的賤名便是,至于孩子的肚兜和鞋襪,可以延用李新哥嫂之前給自家兒子的。
素貞嫁到李家兩年肚子沒有動靜,沒少被她婆婆冷嘲熱諷,如今有了孩子也快生了,舒燦歌感慨她總算得償所願,兩人又絮絮說了一會兒話。
突然,舒燦歌皺起眉,看向裝瓷片的包袱:
“你既然都懷孕五個月了,為何李四哥還準許你外出挖片?”
阮素貞神情一黯,勉力笑着:“家裡用錢的地方多。”
舒燦歌回憶起之前李新在文王廟街用假宋瓷騙人的事,眉頭蹙得更深:
“上個月我在文王廟街,撞見李四哥用一隻做舊了的冰裂紋青瓷冒充宋代官窯瓷器,想坑騙一個外鄉人。”
阮素貞一怔,面色有些不自然:“你說的那隻冰裂紋青瓷,可是一隻粉青釉罄口蓮子杯?”
舒燦歌點點頭,忽然像想到了什麼:
“素貞,我記得從前你也會燒瓷,這隻蓮子杯是不是出自你手?”
阮素貞垂下頭,片刻後輕聲說:“不錯,這隻蓮子杯是我燒的。”
“那做舊它,拿來當宋瓷糊弄人,也是你……”
舒燦歌一時着急,忍不住說出心中猜想,但馬上又打住,隻是望着昔日志趣相投的好友。
阮素貞嘴角溢出一絲苦笑:
“燦哥兒,若我說,我隻是讓他去賣掉這隻瓷換幾貫錢,并沒想到他會作假坑人,如此,你信我嗎?”
舒燦歌似乎松了一口氣,接着笃定地點點頭,“咱們從小一塊兒長大,我自然信你。”
“謝謝你。”阮素貞誠懇地說着。
“這兩年間,我也有耳聞,李家作坊的窯爐曾燒出過幾隻品相上乘的冰裂紋瓷器,難道說都是你燒的。”
阮素貞輕輕颔首。
舒燦歌睜大了眼睛,但仔細想了想,以素貞的天賦,的确能做到。
她又是歡喜又是氣憤:“你燒出的瓷器,卻被冠上了他李家的名号。外面的瓷行都認為那幾件冰裂紋瓷器是出自李三之手。”
“是誰燒出的重要麼?”微風穿過屋檐下的繡球花叢,吹起婦人鬓邊的幾縷發絲。
阮素貞神情落寞:“既然已經嫁給他們家了,我生是他們李家的人,死是他們李家的鬼,那幾件瓷器是誰燒的,也無關緊要。”
舒燦歌望着她,明明在未出嫁前,她們倆是那樣無憂無慮且快樂。
一起去山腳底下挖片,一起探讨調制釉料,一起挖瓷石一起揉泥,常常把渾身弄得髒兮兮的,回到家便被各自爹媽一通訓斥。
眼前的阮素貞顯然已沒有了少女時的神采,舒燦歌感覺到她周身籠罩的淡淡憂郁,可能是家用困頓,可能是與丈夫分别的落寞。
舒燦歌想安慰她,也不知該說什麼。
她隻得拍拍對方的手,笑着說:“我會幫你把瓷片賣出一個好價錢,你之後就别出去挖片了,安心在家養着,我還等着做你孩子的幹娘呢。”
阮素貞也抿嘴笑道:“你這樣喜歡孩子,何不找個良人把自己嫁了,然後趕緊生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