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祿已經出海三天了,至今仍未回周家村的老宅。
譚棟怎麼也想不明白,那窄窄的一葉漁舟怎麼就跟泥鳅鑽入了泥濘一樣,又靈活又滑頭,頃刻間就消失在茫茫海面。
不過這也怪天氣跟環境。
那日正是晴空萬裡,陽光普照,海上平靜無波,澄澈開闊,周遭景象一覽無餘,他在跟蹤時不得不分外小心謹慎,離周祿的漁船少說一裡開外,才可保證不被對方察覺。
若是尋常在城寨或是山林間,以他的追蹤本事,指定不會跟丢。
但言歸正傳,人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沒的,且這已經是第二次跟丢了。
譚棟心中悶悶又惴惴,俯首跪下:
“五爺,屬下辦事不力,又跟丢了周祿。”
他等着寇清晝責罰,對方卻是輕輕抿了一口茶水,淡淡道:
“你說,他是三日前駕船出海?”
“是。”
“通常漁民捕魚會離港這麼長時日嗎?”
譚棟愣了片刻,像是反應過來了,立刻回聲:“沒有。”
接着,他又皺眉揣測,“周祿這厮是不是聽到了什麼風聲,先跑了?”
寇清晝将茶盞放到桌上,思索着,緩聲道:
“應該不會。這幾日我在明州城中見到了周永昭和另外幾個書院的學子,并無異樣。”
周家三代單傳,周祿望子成龍,舉阖家錢财供周永昭在朗璧書院學習,若真要逃跑,也該帶上寶貝兒子一道。
指尖輕叩桌面,寇清晝的目光逐漸深邃——
周祿無故失蹤,可能是發現了什麼,先行躲藏起來,若是這樣,他必定會想辦法折返,知會或帶走周永昭。
又或者,他已經遭遇不測。
*
黃昏時分的小漁村總是這樣靜谧祥和的景象。
夕陽緩緩沉下,海天相接處的霞光萬丈也終将收束,隻在銀鷗的翅羽間點上一層薄薄的光暈——那一群雪白的海鳥正發出嘹亮的“咕咕”聲,振翅朝天際飛去。
炊煙袅袅,打漁歸來的漁夫被妻子兒女迎入家門,房門輕輕闩上,菜肴的香氣和席間歡笑卻仍舊從窗牖中飄出。
周祿家的宅子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未生煙火,未有人語,隻從窗戶透出一點蠟燭的慘淡微光,落寞地坐落在漁村角落。
這幾日是書院旬休的日子,周永昭回了家,獨自一人就着鹹菜吃了一碗白米粥,又在燈下看了一會兒書。
風從窗台吹入,是海邊特有的鹹味和潮濕,還夾雜着讓人心慌的悶熱,青年的額頭上浮出一層細密的汗水,背上也黏糊糊一片。
他已換上尋常的粗布衣裳,書院的直裰在今日早晨小心漿洗了,正晾在院子裡。
周永昭放下書卷,推門而出。海風貼着水面吹來,潮熱壓得人喘不過氣。
他不确定今晚會不會下雨,仲夏的暴雨說來就來。不同于常年在海邊讨生活的父親,他沒有揣摩天意的本領。
想到父親周祿,周永昭心中莫名湧上不安,眺望遠處,烏雲壓着海面,平靜無波,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他剛将衣裳收下,揣在懷裡,耳邊卻傳來笑聲——
“喲,這不是周大才子嗎?”
周永昭渾身一顫,像是聽到了最厭惡也是最害怕的聲音。還不等他轉過身,一隻手已經重重壓在了肩膀上。
他隻好順從地回身,擠出一絲笑容,作揖,“範兄。”
範邦是浙江都司之子,在書院中向來是衆星拱月的存在,當初他提議成立詩社時衆人無不贊同附和。
潇湘詩社的名字是周永昭提出的,範邦覺得不錯便采納了,也順勢将周永昭收為詩社一員。
周永昭家世寒微,又自矜才氣,向來不怎麼與這些勳貴子弟一道,見範邦肯接納自己入詩社,剛開始還暗自欣喜了一陣,但很快他便發現,這夥人雖表面上對自己呼朋引伴、親切熱絡,背地裡卻經常對他頤指氣使。
甚至有一次,範邦一夥人竟将先生的考卷偷了出來,逼他為他們提前做出一份答卷。
周永昭不屑做舞弊之事,梗着脖子不肯低頭,還怒斥要舉告他們。
這夥人見此,竟啞然失笑,旋即發出一聲輕蔑冷哼:
“周大才子,你裝什麼清高呢?這次你預先知道了考題,也算是跟着沾光;你不替我們辦事,若書院追究起來,那我們隻好将試題洩露的原因安在你身上。
“你們!簡直無恥!”周永昭怒目圓睜,高擡的手指顫抖着,驚怒交加。
範邦不以為意,舉重若輕地壓下他的胳膊,冷笑道,“周永昭,你說到時候,夫子是會相信我,還是相信你一個臭賣魚的呢?”
現下,範邦臉上的笑容便如那時一般,溽暑之季卻令人如臨寒淵。
他身後還跟了三人,都是朗璧書院學子,也是他的跟班,上回借光,一同參加了總督夫人的留春宴。
周永昭定了定神,強笑道:“不知諸位有何貴幹?”
範邦掃視了一眼周永昭,目光落到對方懷中洗得半新不舊的月白色學子服上,微笑便含了幾分不懷好意:
“來得不巧,耽誤周兄灑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