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泛起魚肚白,殘星漸隐,晨曦的微光自雲後顯現。
長亭外,舒家人正與舒燦歌話别。
最初嫁入舒家,胡瑤芝隐隐嫌棄過這個成天和瓷石泥漿攪和到一起的小姑子。
舒燦歌樣貌無疑是出挑的,但作為女子,性格太差,争強好勝又倔強,作為嫂子的她一度擔心這個小姑子今後嫁不出去要賴在家中吃白食。
後來自家丈夫不争氣,險些被那楊家父女夥同外人搞垮家業,是舒燦歌站出來救了昌盛窯,也是護住了他們一家。
舒燦歌年幼失怙,長嫂如母,現在她要遠嫁,胡瑤芝心底竟大有不舍,甚至開始擔心她能不能侍奉好這位京差大人,若是她那倔脾氣惹怒了對方,天高地遠的,娘家人也幫不上忙。
于是,胡瑤芝悄悄将其拉到一旁,低聲道:“燦哥兒,我為你準備的包裹裡放了兩本冊子,你有空一個人的時候記得拿出來看看。”
她不明白是什麼東西這樣神秘,對方又壓低聲音再次叮囑:“成親之前一定要看,知道嗎?”
舒燦歌雖性子倔得像男孩兒,但樣貌身段分明是嬌柔的江南美人;寇大人卻是北境京城裡的武官,身形高大。
胡瑤芝有些後悔沒早點教一教小姑子,萬一這新婚裡受不住可怎麼辦。
舒燦歌瞬間明白了,垂眸紅了臉,隻顧着點頭。
“還有——”胡瑤芝拉住她,嚴肅又隐隐擔憂地囑咐:“他是京官,又是習武的,什麼事都不要與他頂撞,否則隻會是你吃虧,明白嗎?若是他發脾氣欺負你,你暫且忍讓,等他走遠了,我聽人說京城朝陽門碼頭有輪渡可以到泰州,再雇騾車走陸路到明州。”
舒燦歌愣了半晌。
寇清晝那樣子是會打老婆的人嗎?一定是他在家裡養傷那段時日總擺出一副高冷模樣才給嫂子這樣的印象吧。
“嫂嫂,我知道了。”
她點頭應了,胡瑤芝握了握她的手,後退一步,哥哥舒煊平才從不遠處過來。
嫂子一個婦道人家都沒掉眼淚,他一個大男人卻紅了眼眶。
舒燦歌走之前,已經将自己掌握的窯場裡的各項事宜都講與哥哥聽了,又把瓷器燒制和釉料調制的技藝整理造冊交付于他。
哥哥雖然燒瓷技藝不如她,但于賬房一事上比她強出不少。後續昌盛窯并入官窯,規模亦會擴大,在開支和銷賒上的管理比單純的技藝更重要。
舒煊平抱了抱她,就像幼時一般。但他亦發覺,妹妹已經遠不是小時候的樣子了。
從前他隻當她像隻靜不下來的脫兔,成天在窯場附近的山頭挖殘瓷斷片、挖瓷石,把白淨的一張小臉搞得灰頭土臉。仿佛是突然間,他才發現妹子已經長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曾經他想過,若是她嫁不出去,就由着她在家裡搗鼓那雞窩窯一輩子,舒家也不缺她這一雙筷子,若是妻子背地裡要數落他,他也認了。
現下,他才明白,自家妹子模樣又好,性格又好,還會一門技藝,怎會愁尋不到人家?
舒煊平又欣慰又惆怅,話還沒開口,哭腔就隐現,還得舒燦歌輕聲安撫:
“哥,我這一走又不是不回來了。”
“京城離明州這樣遠,你如何方便回來……”
她揀了現成的話,笑了笑,說:“我可以在朝陽門坐船,一路到泰州,再雇個騾車,拉着我就回明州啦!”
舒煊平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離别的時間不多,他打起精神、擦幹眼淚,又大緻叮囑了她一番,最後道:
“燦哥兒,你放心,昌盛窯的皇商稱号是你掙回來的,窯場是你護住的,接下來,我會替你繼續好好守着它。”
看着哥哥堅毅的面容,她本不想在離别時掉眼淚,惹大家傷心,但淚水已在眼眶中打轉,隻得趕緊忍住:
“哥哥、嫂嫂,你們保重,替我照顧好外祖。”
*
馬車沿着官道慢慢走着,晚風也漸漸涼爽起來。
她攏起簾布,眺望遠處,天際蒼茫,明州城的城郭早已不見。
車廂裡,小桃正垂着頭微微打盹。小丫鬟是胡瑤芝令她帶去的,舒燦歌雖想推辭,但對方卻不退讓。
也好,到了京城,她也不算孤零零一個人。
驟然離開故土,說不難過是不可能的。
晚霞在雲層上層層浸染,溫和柔美,林中歸巢的倦鳥叫聲清脆,原是好景緻,心下卻湧起一陣彷徨迷茫。
她輕輕歎了口氣,又翻開膝蓋上的手劄。這是臨别前,外祖父親手交給她的。
舒宅大門前,老人依舊拄着那根歲月悠久的紅花梨龍頭杖,皺紋壓塌的眼皮下目光滄桑。他讓張伯取來一隻木匣子,然後輕輕放到她手中。
匣子裡裝的是父親楊覺述親筆著就的陶瓷燒制經驗。
父親一生都在找尋複燒鈞瓷的方法,細細閱讀他留下的筆記,或許能找到燒制出紫紅鈞釉的方法。
*
電光劃過漆黑天幕,緊接着是一聲“轟隆”的雷響。
她站在偌大的窯場中,暴雨如注,雨點在瓦當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嘈雜聲。
而身前五丈開外,是熊熊燃燒的窯爐。她看見父親站在窯爐前,火光沖天,模糊了他的背影。
“爹爹!”
舒燦歌的喊聲他仿佛聽不見,他拖着緩慢的步伐,卻尤為堅定地朝着跟前的窯爐走去。
她想往前方跑,身體卻似沉入湖底,掙紮着使不出力。
心中的恐慌像冰冷湖水漫過,她尖叫着,眼前又劃過一道刺眼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