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莊的土地分配極不合理,且不說趙興一家占土地最多,但趙興家人口卻不并興旺。外姓人基本沒有田地,隻能靠租佃趙興和其他大戶的田地過活。
宗族的勢力遠比姜明葵想象的大。
姜明葵想要重新分田,除了要做到按人口來分,平衡趙姓宗族和外姓人的田地比例也是個問題。
朝廷對鄉野的管理本就是依靠宗族中的耆老或有威望的族長,趙興被她撤職,裡正的人選也要仔細考量。村子裡的人心安定不下來,村民不會有心思來管新種。
至少類似于獻祭的事情不能再發生。
況且各地風土不同,姜明葵需要當地農民的種植經驗。
今日既是七月半,民間一般晚上緊閉門窗,害怕沖撞小孩魂靈。姜明葵考慮到這個因素,打算将村民正午後集中于宗祠,分完田後也好讓村民盡早回家。
她上午又去水田裡看了看,村民種的這批水稻算是徹底沒救了。
隻是村民們還在無意義地忙碌着,他們并非不知道所做的全是無用功,心裡總還是抱着幻想。
姜明葵派去的侍衛速度很快,帶着村子裡的十幾個壯漢,很快就将溝渠疏通了,再不用從津陽湖挑水來用。
津陽湖水量雖然大量減少,但津陽湖畢竟曾是大湖泊,做到基本的灌溉和飲用還是沒問題的。
烈日懸空,姜明葵整個人像待在一個巨大的蒸籠裡,空氣很幹,她下意識舔了一下自己有些幹裂的嘴唇。
太熱了,光是站在沒有樹蔭遮擋的路上就有些受不住。
她輕輕擦去額角的汗,匆忙往樹蔭下走,若非經常待在屋子裡和陰涼處,她這身衣服恐怕早就穿不了了。
午後,姜明葵和虞青趙芊一同到了宗祠外的空地,除老人孩童外,其他人全都到了。
烏泱泱的一群人圍在一起,卻極安靜,低垂着眉眼,神色緊張,像是要來接受審判。
衆人見她來,慌忙跪了下來,大氣也不敢出。
姜明葵有些無奈,裝高人裝過頭了,跪下的人裡面還有些不再年輕的中年男人,膚色蠟黃,臉上溝壑縱橫。
她輕聲道:“大家都起來吧。今後見我不必跪了。”
随着她的聲音落下,衆人毫不拖泥帶水地起來了。
姜明葵:“......”
她的擔心好像多餘了,按這個聽命令的程度來看,今天她讓村民把津陽湖抽幹他們也會聽從。
裝高人直接裝成神仙了。
姜明葵看向她改過的分田計劃書,她昨日細細問過了虞青和趙芊,凡是強占過田地的人家都被她标注了出來。
她盡量清楚地表示每戶人家分到的田地畝數和位置,有人臉上有喜色,有人雖沒什麼表情,臉上卻焦慮。
她又問道:“大家還有異議嗎?”
有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站了出來,姜明葵對他卻沒什麼印象。
興許當時他并沒有跟随族長圍攻祠堂。
趙泉心裡有些忐忑,這位大人殺了族長,罷了裡正,據說旱災也是她觀測得出。
這樣通天地古今的大人物,會願意回答他嗎?
他聲音很粗犷,帶着砂礫般的顆粒感。
趙泉學着村裡以前教書先生的禮,問道:“天女大人,既是您觀測出大旱到來,您可知旱災何時結束嗎?”
他拿渾身的莽勁兒拼出一點勇氣,隻想問全村人唯一擔心的問題。
有些膽子稍大的也看向她,眼神炙熱得如同看到水源。
人在災害面前是無力的。
未知的恐懼就像高懸的達摩克斯之劍,一下一下折磨着人的内心,當希望逐漸落空時,麻木就會占據吞噬人的五感。
姜明葵微笑着,長發被陽光渡上金光,柔和得讓人不自覺聚焦在她身上。
她載着村民的希望,一隻手垂落在腰側,另一隻手舉起。
姜明葵輕聲道:“此事事關朝廷機密,不可為外人道。”
趙泉黑色的眼睛黯淡了一瞬,随即緊緊抿住嘴唇。
可是姜明葵如湖水般平靜溫柔的聲音鑽進衆人耳朵裡,“但我向大家保證,旱災結束前我不會離開陽覃與宣朔兩地,村中不會少米少糧,津陽湖不會再禁止你們使用,種下的新種在十月下旬就可以收割。”
姜明葵一字一句,鄭重地說:“我保證,最大程度上減輕旱災損失。”
趙泉的眼睛有些酸澀。
她的話像誓言,即使是蒼白的言語,他卻是相信的。
他相信這位大人做了萬全的準備,相信水田還有救,相信她會與他們這些平民共進退。
姜明葵目光掃過人群,又道:“趙家莊田地分配不均時日已久,積弊成疾。長此以往,村中人心不齊,外來人同趙姓人的矛盾會愈來愈深。今日既重分了土地,誰有不滿或困難,可來私下找我,莫要在村中尋釁鬧事。”
姜明葵聲音淩厲了幾分,她高聲道:“凡是刻意慫恿鬧事者,我不介意出錢在靈堂多購一副棺材。”
想要将命令推行下去,除了要讓人看到長遠的共同的利益,還要提前畫好紅線。
立好規矩和懲罰措施,才能讓後續的行動不出差錯。
姜明葵将換新種的事情一提,便覺人群中有些許議論的聲音。隻是這聲音很小,姜明葵聽不清楚,也無從得知他們在憂慮什麼。
有一個男人臉上閃過幾分不舍,又被他壓下,姜明葵卻看了個分明。
自己種下的莊稼,便都是有感情的。要全部鏟除種新種談何容易?
隻是他們自己也清楚,缺水成這樣,水稻基本是活不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