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英蓮沒有摸清自己心思,但她聽了雲裳的勸,打算往前邁一步。
不過這一步邁地有些艱難,概因曹夫子與女學生們年紀相仿,平日裡注意地很,不光蓄須、穿着樸素老氣,還等閑不與學生說話。
即便因功課不得不講話,身邊也至少有另兩人在場。
英蓮沒有受到打擊,反而暗暗欽佩,覺得這才是正人君子的模樣。
于是英蓮便拉着雲裳,時不時地去找曹夫子請教詩詞。
譬如被雲裳稱作“言之無物”那首詠月詩,夫子也沒很批評,他說初學寫詩,必有堆砌辭藻、湊成句的一關。不必氣餒,首句起勢、末尾升華,記得寄景于情,一般錯不了。
英蓮試着按照夫子的思路來改詠月詩,前頭押韻寫景,中間代入孤獨之人...
于是一首詩便寫成了:
砧敲千裡白,雞唱五更殘。江上秋聞笛,樓頭夜倚欄。嫦娥應自問,何不永團圓?
果然曹夫子看完,對英蓮多了幾分欣賞:“既有悟性,又勤學好問。人說士别三日當刮目相待,英蓮才短短兩天,在詩詞一項上便進益頗多,不愧是摘得滿星的佼佼者。”
夫子誇人誇地極少,這幾句下來,英蓮直覺得臉頰發燙...
英蓮試着問:“夫子,聽口音,你也不是本地人,又是孤身一人...緣何來雲川了呢?”
曹雪芹本微微笑着,聽聞這話,收起了那絲笑意,清冽的目光看向英蓮,帶了些疏離。
英蓮有些惶恐,她沒有惡意,生怕夫子誤會,便着急道:“我和父母親都來自姑蘇,但我小時候被拐子拐到金陵...因此對金陵的口音很熟悉,我聽着夫子口音像是金陵一帶,才有此一問,若有冒犯,萬望原諒我不懂事...”
曹雪芹看着英蓮着急的模樣,本就有些心軟,再聽到她說小時候被拐過,更不介懷,反倒有些憐惜。問英蓮是怎麼被拐了去,又如何能回到父母跟前,為何也千裡迢迢來了雲川...
不遠處的雲裳見他們聊的投機,也不着急,拿了功課,坐地更遠了些,既能看着四周,又不打攪他們。
英蓮心裡感念雲裳體貼,也時不時的幫一幫雲裳。一來二去,雖英蓮的終身大事進展頗緩,兩個姑娘的關系倒是變得十分親密。
遠在英蓮和曹夫子曾經的故土,也有異鄉人。
巧姐已經适應了不在母親身邊的日子,在薛家跟着姑奶奶,姑奶奶對自己十分好,和對她自己親孫女生生一樣好。
再加上平兒也在身邊,巧姐并不覺得孤獨,隻是偶爾有些擔心遠在京城的母親。
借着禮親王世子妃留下的人脈,平兒帶着巧姐一路平安抵達金陵來投奔薛姨媽,同時也有法子知曉京城的情況。
平兒也不藏着掖着,先和巧姐說母親無事,父親前途未蔔,但應該無性命之憂。見巧姐放下心來,才說家裡出了事,宅子田地、金銀絹帛該是一概沒有了。
“因你母親知早晚有這麼一天,才求了人,提前把咱們送出來。”平兒說到這也淌眼淚,她自小和王熙鳳一起長大,幾乎從未分開過,雖是主仆,不敢說像姐妹,也有些情誼。
即使有段時間,因為賈琏,王熙鳳對平兒有那麼點心結,鬧過一些的不愉快,可平兒敢賭咒發誓,她對賈琏一絲男女之情也無,若不是為了幫王熙鳳固寵...她一定躲得越遠越好。
好在,後來王熙鳳也轉過彎來了,這次讓平兒帶着巧姐走,即使嘴上說是為了巧姐的安危,讓她身邊有個知根知底兒的人,可何嘗不是救了自己呢?
平兒越是平平安安,越是不敢想,那些珠玉一般的姐妹們,現在都流落到了哪裡?
她腦海裡想起一些賈琏之前說的葷話,就說起有些富貴人家落魄了,從來嬌生慣養的家生子流落在外,有那種嬌嬌怯怯的,哭的梨花帶雨的,也有抵死不從的受了不少苦的。衆生百态,但比起從小在風塵堆裡長起來的,倒别有一番風味......
平兒心裡惡心,當時并不願搭理賈琏。
可萬萬沒想到,竟有這麼一天,輪到自己家。
平兒摟着巧姐,一下一下輕拍她的背,聽到巧姐的氣息慢慢平穩,漸漸睡去。平兒這才小心地把巧姐放平,起身給巧姐蓋上被子。做完了這些事,才安穩坐到一旁,就着微弱的燭光,拿起白日裡做到一半的一幅針線。
平兒的針線活其實平平,王熙鳳掌管家權,她作為主子的左膀右臂,幾乎沒太有閑暇。再說賈府,她們這些人,繡些花樣是本事,是孝敬,但也沒人指望着她們真繡什麼大件兒出來。
可如今,平兒不光自己做繡活,也帶着巧姐做。
雖然王熙鳳給她兩人帶了不少盤纏,能讓兩人一輩子衣食無憂。
雖然薛家隻剩一老一小在這,不缺吃穿,薛姨媽對她兩人也很好...可薛家也不一定一直立着,再說了,畢竟是親戚家,畢竟是寄人籬下。
做做繡活,至少能換兩吊銀子,養活自己。
被巧姐和平兒每日惦念的王熙鳳,日子過得其實還說得過去。
她們已經從賈府徹底搬了出來,本來賃了一處小小的民宅,打算避一避風頭再做打算。
但剛搬進去,随身的包裹還沒拆開,林府的管家便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