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兒尚可,她雖害羞,但還是輕聲道謝,撚了一小塊盤子邊緣的點心。
闆兒卻有些不敢動了,他對惜春的印象極深,因小時候跟着姥姥去大觀園,見到的惜春,比年畫上的娃娃還好看。
惜春畫的那副大觀園,劉姥姥本要賣了,但被闆兒求着留下了。
他雖不怎麼通文墨,卻覺得那畫着實好看。更重要的是,這幅畫就挂在他的們家的堂屋,每日早起吃飯,他看着畫,就想起大觀園裡做夢一般的姹紫嫣紅,賺銀子的動力都足了很多。
如今畫的主人不再是他記憶中身量不足的年畫娃娃,她已長成了蕙質蘭心的亭亭少女。
闆兒的手心有些濕潤,他聽到妹妹在一旁小聲催道:“哥哥,别要拂了惜春姐姐的面子,快吃一口,可好吃了。”
闆兒把手在衣角攥了攥,又抿了抿嘴,擡頭看向惜春:“謝謝惜春姑娘。”
他鄭重道了謝,才拿起了一塊點心,是切成小塊的驢打滾,看樣子是家裡自己做的,黃豆粉裹的很足。
闆兒更放心了些,看樣子,姥姥說的不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賈府再怎麼敗落,也不會像他們曾經一般吃糠咽菜。
想着這裡,不知道為什麼,他咕嘟咕嘟冒泡的心又像是被人擰了一把,吃着軟而潤的驢打滾,食不知味。
“咳-咳-”許是黃豆粉太多,闆兒被嗆了一下,用手肘掩住口鼻,吭吭地咳嗽了兩聲。
長輩們看了過來,闆兒的臉又漲紅了,隻覺得自己又丢了人。
惜春看着闆兒手足無措的樣子,“噗嗤”一聲也笑了,她也沒喊屋角的小丫鬟,起身拎起桌子上小小的紫砂端把茶壺,往闆兒涼了的水裡又兌了些熱的。
“喝點水吧,别嗆着。”惜春往前推了推水杯。
闆兒沒說出話,他端起水杯,大口把溫熱的水喝了幹淨,這才緩過來。
“多謝惜春姑娘,讓你見笑了。”闆兒一闆一眼地又道謝。
那頭賈母的誇贊聲隐約傳來:“這幾年沒見,闆兒倒是穩重多了,可見是老親家會教養。”
闆兒沒聽清姥姥回了些啥,隻聽到大家一陣歡聲笑語,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姹紫嫣紅的大觀園。
“惜春姑娘,我這幾年跟着家裡做生意,因喜歡看畫,着意攢下了一些原料,好的熟宣紙和熟絹,各色的筆,幾塊歙硯,還有我自己上山找的帶顔色的石頭,他們說淘澄飛跌了,就能制成顔料...”
惜春臉上那層薄薄的笑影兒褪去了,此回抄家之禍,因畫畫的物件兒既當不得吃穿,也不易挪動,她隻随身帶出來少許筆墨。
後來全家都為親人憂心,為吃穿煩惱,她和迎春同住一間屋,也得日日做不擅長的手工活兒,自然沒有機會再畫畫。
此時惜春聽闆兒這麼四不像地提起來,并不想搭話。
闆兒同樣沒在意青兒震驚的眼神,他定定地看着惜春:“姑娘畫的那副畫,就是我喜歡看畫的來由,我也想學一學畫畫,不知可否隔三岔五來請教姑娘一番?”
惜春有些煩這人沒有眼色,本想拒絕,但無意間看到闆兒懇求的眼神,忽地又心軟了。
她這人,名為惜春,可也許卻是姐妹中最不憐惜春天的了,即使是過往參加那些熱鬧的宴飲與詩會,她也隻想逃回小小的藕香榭,自個兒一人呆着。
大概是沒太有人在自己身上傾注什麼真心罷,惜春有時也冷冷地想。而此時比自己還小幾歲的闆兒,在家族破敗的時候,依舊真誠地誇贊與邀約。
這讓惜春感到苦惱,又不忍直接回絕了他。
就當積攢福報吧,惜春心裡暗暗想。
于是惜春與闆兒兄妹達成了一個小小的約定,每隔一段時間,闆兒總帶着青兒來拜訪,他都藉口姥姥交待,有時送兩斤豆腐,有時帶一筐紅薯,有時買了陶怡居的小點心...
惜春和迎春兩人,是最常接待兄妹倆的。而迎春作為姐姐,事情又比惜春多一些,招呼客人的責任,便當仁不讓地落在了惜春身上。
于是闆兒兄妹在惜春見縫插針的教導下,會寫了自己的名字,也會簡單勾勒出眼中的世界。
而惜春的手裡,也漸漸攢下了來自天南地北,質量參差不齊的工具顔料。
惜春以前時常覺得,世事本無常,人生也無趣。
人中龍鳳的元春姐姐貴為妃子,也難遭一死。有勇有謀的探春姐姐,黯然遠嫁,此時杳無音信。巾帼不讓須眉的嫂子王熙鳳,不也和她們一般,甚至更操心?
可是在和闆兒兄妹的接觸中,她感覺到了真誠與毫無保留的對待,這仿佛是她這十多年,都未曾體會過的美妙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