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教導的很好,她再次在内心想到,西蒙教導他如何作為君王去剖析表相之下隐藏着的實質,他的父親以身作則告訴了一個君王所必備的仁德,而他本人擁有着無上的勇氣,敢于照耀世間黑暗的決心,盡管他還是個孩子,還無法理解權力之下的勾結與枷鎖,可是隻要再給他一點時間,一點成長的時間….他就會….
…..如果他能活下來….她情不自禁想象,如果他能活下來…
“我得勸父王撤回一些地方職權,給予地方太多自主權隻會滋養一堆貪得無厭的老爺,底層民生則根本無法改善。”少年咕哝着
“這個我同意,”她突然出聲,少年轉過頭看向她,“好事一般不會輪到下面,一層一層地就被内部消化,每次宴會後你父親也會賞給總管一堆小費,可惜到我手上毛都沒有了。”她惋惜地歎口氣,看向自己同樣空空如也的雙手,
然而少年卻忍俊不禁,“你?你不是自己偷懶打混被扣光了嗎?”
“拜托,真的很偷懶早就被總管自動優化了啦,不過如果薪資高一點,我也不會這麼躺平就是。”
“自動優化?躺平?你總是說一些怪詞呢…”阿圖姆隻是笑了笑,并沒有追究“有時我在想我該不該用個字典把你這些生僻字記下來…方便以後跟你對話。”
“那你可得記下三張床鋪大的莎草紙啦。”
然而我确實記下了,王子,用差不多幾張長20厘米,寬15厘米的紙莎草,她心裡想道,我自己裁的,寫的滿滿當當,時不時就要被拿出來誦讀一遍,以防終有一次輪回,我遺忘了所有不符合這個時代的所有記憶,徹底淪為茜弗斯,一個捏造的身份,一個虛假存在于這裡隻屬于你的侍女。
這是在她第一次遺忘了自己名字之後才想出的辦法,輪回後的第一件事,仔細回想數出腦内那些還與二十一世紀相關的内容,再一一寫在紙上,她不能再繼續忘記了,絕對不能。
“對了,我不是出來與你聊政事的。”王子話鋒一轉,“一直在念叨這些事,你應該覺得很無趣吧?”他的聲音可真溫柔啊,“跟我聊聊你的事,茜弗斯。”
那雙美麗的紅眼因為笑意而顧盼輕睐,眼尾拖曳着上揚的黑色眼線,色彩鮮明。
“侍女的生活一成不變,你要聽哪部分呢?早上因為遲到而被扣完了薪水,下午幫公主洗漱結果拿錯了肥皂?還是晚上答應了一個傻小子私會,然後現在放他鴿子跑來跟王子會面?”她看到他眼底微微抽搐,欲言又止,傾身靠近他,伸出指尖點了點他的鼻尖,輕言,“怎比得攝政的少年儲君一日精彩呢?”
“茜弗斯….”阿圖姆表情瞬間變得古怪,古銅色的臉頰浮現出了抹淡淡的紅暈,他移開視線,“…你還在與别的男人私會嗎?”
“一個新來的侍衛,叫什麼荷蘭豆,還是荷魯斯?…跟你一樣傻,而且對我糾纏不清。”
“聽你這語氣可不像糾纏不清。”他的聲音裡多了一絲不滿
“唉…盛情難卻啊,何況他很可憐,隻身一人來到底比斯,他父親隻給得起一塊金子…連睡覺都隻能睡侍衛的大通鋪,上次他談起自己那個愛打呼噜的室友,吵得他徹夜不眠,他都哭了呢!”
對着男孩越發不悅的表情,她臉不改色地說道。
“要是你真的這麼好心腸就好了,”王子轉過頭不再看她,隻是抱住自己的膝蓋,悶悶不樂,“可是你也不過是想找樂子罷了?反正在你看來都是消遣…說不定也是故意這麼說的吧,隻是想看我生氣,不對嗎?”
…他比以前不好捉弄起來了呢“你變聰明了呢,阿圖姆。”
“隻是你太惡劣了!”阿圖姆郁悶地瞟了她一眼,習慣性地咬住下唇,“已經過去快兩個月了吧?從那天你與我的約定…那麼…”酒紅色的眼睛猶豫地在她身上打轉,“你是怎麼想的呢?”
“就像你看到的,我對你的命令可是來者不拒啊,王子大人。”
“那些才不是命令!”他瞬間就反駁道,立馬又壓下聲音,“何況我也隻是請求你與我每日見面罷了,每日不超過兩個時辰,每次親吻之前我也會征求你的意見”
“如果你想再進一步的話….”她歎息,“我的意見不是很重要。”他可是堂堂埃及王子啊,她的少東家,像隻高貴的小黑貓一樣惹人憐愛,如今又算半個情人,于情于理她都不會拒絕。不過自然,也不會多有激情,七年之癢尚有隔閡,更何況于他幾乎算得上七十年,七百年…早已索然無味。
“當然重要,不然我與那些欺壓貧弱婦孺的豪強又有何異?”阿圖姆固執地宣告,“如果隻是命令就可以的話,我又何至于如此呢?茜弗?”酒紅的眸子受了傷,小獸般的望着她,
“我隻是想要你,起碼試着向我依靠一下吧?何不試着尋求我的幫助呢?”
“身為君主的話确實得被人們需要,而你也是這樣的人,你的力量也許就植根于被依賴吧。”
她歎息一聲,這倒是真心話,所以才會一次又一次地為了這個世界而犧牲自己,他比起依賴别人,更渴求着被依賴,就算在某些輪回她于心不忍,懇求他别去赴戰,他也隻是推開她的手,用矢志不移的眼睛盯着她,告訴她自己不能辜負父王與子民的信賴,自己得去拯救他們。
然而…我也曾想拯救你,被你依賴….而你也曾拒絕過我的手…我隻能目視着你被黑暗吞沒,我的太陽終而隕落….
“……算了,”她歎息一聲,“你希望我怎麼做呢?阿圖姆,時間不多了,”她苦澀道,“我想我還愛着你的,你想做什麼都可以,我都願意。”明媚的太陽不會理解角落中的陰影,他無法明白這一切的…太過熱烈隻會焚毀她
“你願意與我在一起嗎?”他的聲音帶着強壓的局促,卻依舊有條不紊,“不是情人,也不是别的若即若離的關系,在衆神見證下結為一體….”托起她的手,阿圖姆的掌心熱的微微發汗,他繼續說道,尾音抑制不住地輕顫“我想娶你,茜弗斯。”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再清楚不過。”
又是這樣….跟随着記憶安排一成不變的戲碼,精确地比拟鐘表,一而再…再而三…拉神,你這異族的神明啊,如果你真的存在的話,為何如此三番五次地愚弄我?
就像世界上的每一縷風吹拂着世上的每一寸沙地,此間靜谧地幾乎沒有呼吸,月華普照,銀紗蔓延。
再擡起頭,男孩的表情鎮靜自若,頰邊卻隐約流下汗滴,她用手指揩去了,
“好啊”她沖他擠出一絲微笑
“……茜弗斯…..”
“我答應你了,雖然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執着,”因為按理來說他應該沒有之前的記憶了才對,每次這麼糾纏不清緣由何在?她已經老了,不再相信什麼一見鐘情的戲碼了,他愛上的是什麼?一個輕浮放蕩的異族女子?充滿着性的萌動?
“你也許是情窦初開沖昏了頭,不過就算如此,我現在還是會答應你的。”享受最後的歡愉吧,小王子
“才不是情窦初開,我的心很早以前就是你的了,茜弗斯,隻是你的,”他又開始了,看着面前的男孩固執地為自己聲辯的模樣想到,剛正不阿的小王子偶爾也會像是狡猾的貓一樣,無所不用極緻,就連撒嬌也包含其中,真是會對症下藥,“我總是能夢見你,幾乎每個夢裡,你與我坐在尼羅河畔….或者是你領着我去慶典….明明沒有那些經曆….卻真實地好像真的發生過,好像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而我情不自禁地被吸引着…你在每個夢境裡面都那麼生動,也曾為我展開笑顔,面紅耳赤,或者留下眼淚…我想我已經很難再回歸到平靜了,”他輕聲,耳際金飾随風叮當,“你就像圍繞我我身邊的空氣(舒)與雨(泰芙努特),我的世界為此而新生*。”
“…..不過是夢罷了。”難道夢裡可以窺到以往的輪回?拉神在上,别再讓我更麻煩了,她歎息,任由他抓住自己的手,“也許是狡猾的沙漠女巫為你下了降頭?去找你的外公為你舉行驅魔儀式吧。”
“我不信巫術,是不是夢也無所謂,我隻知道我喜歡你,想讓你握住我的手,然後在我面前展示你的所有,不要讓我隻在夢裡見證你的一颦一笑。”
“….真是動人啊,王子,我要潸然淚下了,”她試圖抽出自己的手,但是他抓的牢牢的,阿圖姆固執不已,“…..這才是我此行的目的,我一定得讓你知道,我對你絕不是兒戲,”他的眼睛異常堅毅,“我向你談起決鬥,舉國上下的政事,關于我的一切,隻是為了與你共享….如果你真的那麼好心腸的話….”他棕色宛若蜜糕的雙頰泛起幾行紅暈,聲音卻依舊固執,
“就把你可憐那些情人的好心腸也分一份在這個為你而魂牽夢萦的男人身上吧,茜弗斯。”
嗚呼,她似乎感覺心裡咯噔一下,擡起頭,對面的紅眸閃動着淺紅,鎏金,珠寶般的光彩,就像撒嬌的貓一樣可憐巴巴,這個狡猾的,善于對症下藥的小王子啊…..
夜已深,她回到了小土房。
把木門輕輕合上,點上桌子剩下半截的蠟燭,倉鼠正在木籠裡咕噜咕噜滾個不停。
她仰面癱倒在床上,天花闆的角落結着一塊巴掌大的蜘蛛網。
窗戶沒關緊,夜風從頭頂蹿地飛過。
沒法對他說拒絕呢…這名素來沒心沒肺的侍女在心裡自嘲着,已經不知道是隔了多少次輪回她居然又鬼使神差地答應了他的求婚,雖然最後也不會喜結連理倒是,西蒙通常會半路截胡,而他的父親很快就會去世,到時候舉國忙碌,這事也會一直擱置…直到下次輪回…
從床上坐起,她拉開席子的一角,從中摸出一沓裁成長方形的莎草紙,茜弗斯起身走向木桌,窗外的夜色深藍清澈,繁星點綴,看起來已經接近寅時,明天大概又會睡過了,算了,薪水本來就不多,扣就扣吧,好歹吃飯不用交錢,她翻動着手中的青黃色薄片,莎草紙不是她所在時代中傳統意義上的紙,更像是嚴密交織的草席,制作工藝在這個時代的工藝水平中算是繁瑣細緻,同樣也價格不菲,這麼一沓可能就是她一個月的薪水,好一個“洛陽紙貴”她微微一笑,翻閱着:
電器:手機,電腦,電視,紡織機(劃掉,她寫的時候還沒注意,直到上次在路過織衣間裡看見了幾個來自下埃及的侍女再用一台木質的機子壓亞麻,原來古埃及也有紡織機啊…..)衣服有尼龍,絲綢,滌綸,實行義務教育,小學,初中,高中,大學…(這後面用中文标了某個大學的名字,她隻記得自己在來到這裡之前一直以它為目标,可惜現在除了這個名字卻沒有半點印象了,那是個怎樣的大學呢?)
食物有面條,包子,油炸食品,可樂餅(這裡劃掉了蠶豆餅三個字,她總是把阿圖姆喜歡的東西混錯在裡面,古埃及可沒有可樂餅)
關于我自己:
名字:(一團畫的看不清的亂碼,旁邊标了無數姓氏,張?于?陳?李?田?謝?很多很多….好熟悉….每個都不确定,她真的已經忘記自己了嗎?她一想起這個就傷心)
父母:很想念(隻有這三個字,比名字更令她難過的是父母,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再見過他們了,而如今就連他們的長相,頭發,微笑都要忘的消失殆盡…她隻記得媽媽有些啰嗦,經常說她懶,爸爸打呼噜在隔壁都能聽的一清二楚….他們還好嗎?還記得自己嗎?會不會也像電視上一樣急的到處派發傳單?如果說記憶是一切的基石,…她已然遺了忘一切,然而思念的浪潮卻依舊在腦海中洶湧,她也想再次踏入那個熟悉安心的家中,書包一甩,大咧咧地癱倒在沙發上…聽媽媽不滿的唠叨,爸爸外放的國際新聞…)
性格:(這裡是空的,她忘記了自己以前是什麼性格了,自認為還算活潑?可惜如果能再坦率點就好了….唔,反正現在是茜弗斯)
…..空白,空白,空白
翻過一頁,這裡滿滿都都是随筆,随意标注着日期,有三個6.19.五個4.21,還有其他數不清的重複的日期,不管了,反正不管是哪個輪回裡的故事,都是那一天,她就按着記憶全部寫上去,有時候一個同樣的日子她能回憶出好幾段不一樣的過往,某一天帶他去慶典啦,某一天又被總管罵啦,某一天與新歡私會回來剛好撞到舊愛啦…
密密麻麻的字,由方正的漢字與象形文字組成,她原本想用自己國家的語言書寫,不過她發現那些原本内化于心的文字開始變得陌生,如今不得不用日日使用而更加得心應手的埃及文字填上去。
茜弗斯拿起一塊切成長柱狀的黑炭,用一塊碎步包住中段,她提筆,彎腰順着繼續寫着,今天,他再次向我求婚,但是死神會搶他一步,隻有不到兩個月了….
她繼續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