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将盡,黎明四起,當沙漠的地平線翻出魚肚一般的白色,群星随着夜幕消散而紛紛墜落,他們就知道要到了
“今天會是個好日子。”疤臉說着,□□的駱駝因為奔波勞碌而氣喘籲籲,步履蹒跚。
他沒有回答,隻是牽着缰繩,面容陰郁地盯着面前廣袤無垠的沙漠,夜晚的沙漠低溫寒冷,北風會像後母一樣發瘋地咆哮,然而白天氣溫卻會随着太陽升起而猛然竄高,高懸的烈日無情灼燒着每一寸沙地,遠方烏黑起伏的地平線還沒有被陽光照亮,他們就脫下了笨重的外衣,披上了涼爽的輕紗,羊毛與亞麻的織物隻會讓他們在烈日下被烤熟。
遠處一望無際的金色海洋,隻有高度緩沖的差異,臨時找來的幾個盜墓賊稀稀拉拉地跟着,他希望他們在走前給駱駝喂飽了水
“還有多遠?”
“走過前面那個大石頭,再往峽谷裡擠進去就到了。”疤臉回答道,皮革做的馬鞍旁系着一個皮筒裡面裝着幾卷地圖,用幹羊腸綁得緊緊的,随着步履而搖晃,巴庫拉不知道疤臉是怎麼得到這些,不過沒人能用一些胡編亂造的東西騙過他,盜墓賊總的在某些方面上有專長,不然不足以活到現在,就像他的專長是逃跑,疤臉是像風一樣無孔不入的消息。
“這幾天是河谷節,底比斯人忙着慶祝,沒人到這邊來。”
“守墓一族可不放假。”他們身後一個盜賊叫道
“給死人守墳的又何足為懼?”疤臉不屑,“何況他們總要睡覺。”
“那侍衛呢?”
“最勇猛的都不在,王子抽了一千侍衛去了邊界,沙漠鎮裡的長官親自告訴我的,現在是王子攝政,那男孩幹的挺不錯,至少比他老爹更肯動真家夥。”
“怎麼是王子攝政?”巴庫拉的消息流通不比疤臉,皺着眉問,“阿克納姆呢?”
疤臉沖他笑了笑,接着說道,
“現在法老大人身子不行啦,可能沒幾天了,所以陪葬品…也大把大把地運進去了…”
握緊了缰繩,粗糙的亞麻質地的粗繩與他掌心的厚繭摩挲,阿克納姆卡農?他的目光透過面紗,看向遠處埋在沙地間不知死了幾百年的枯枝,他終于要死了?…殘害子民的暴君理應無法壽終正寝,然而遺憾的是割開那尊貴喉嚨的不是他的獵刀。
“歲月無情啊,咱們的好國王也變成了病貓…雖然以前也不是什麼獅子,”疤臉感慨萬千,“忙着操手什麼貿易經濟,下埃及的門跟妓女的腿一樣張的大開,叙利亞旅商迦南來的奴隸擠破頭一樣擠進來,攪得一團糟….下埃及是熱鬧起來了,但是那商稅啊可高的吓人!法老一直頭疼這些,還不知道他兒子怎麼想。”
“那些戴皇冠的盡是一丘之貉,他會怎麼做?跟他爹一樣睜隻眼閉隻眼呗,上面還每年靠着這些上供天天開慶典呢,據說底比斯人的水井裡都是葡萄酒。”一個盜賊笑着
“我還說底比斯人拉的都是金子咧!”疤臉笑道,“你們真當以為王子派出兵馬隻是去援助邊界?我上次剛好路過,看到了領頭的那個穿神官袍子,握着天平的人,那打扮估計是七神官之一,可以統帥精靈,那男孩聰明着呢,說是援助,其實就是去威懾下埃及那些老爺長官們呢!”
“他想要做什麼?”另一個趕緊問道。
“估計是看不下去了,要好好整改一下了!”疤臉幸災樂禍,牽着缰繩,悠閑極了,“先叫心腹去視察一下實際情況,好好計算一下各地兵力,看看要不要收繳國有…不出意外估計是要抽掉當地的兵力,換成自己的…接着嘛…改田賦什麼的就簡單了。”
“啧啧,真是狡猾的底比斯人啊!”
“我就說嘛,哪有那麼好心腸呢?難不成魔物還能越過下埃及跑到底比斯去?”
“小王子跟他爹一樣怕前車之鑒咧,”疤臉笑呵呵,“怕邊界再出問題,邊界失守了,納哈瑞人跟魯特努人可虎視眈眈着的。”
“說來也奇怪,十六年前魯特努人跟納哈瑞人奈裡人一起攻陷埃及,戰火都推到了底比斯,怎麼一夜之間精靈就出現了?我聽努比亞那來的女人說,那天巨大的精靈把天空都遮住了….白色的巨人一拳就讓一座山消失!”
盜賊們啧啧稱奇,巴庫拉的眉頭越皺越深,紫色的眼睛就像落入了黑夜一般陰沉,為什麼呢?當然是好心的國王獻祭掉了一個微不足道的盜賊村所換來的圓滿結局,僅僅一隻村落,就給整個埃及帶來了重生…哈….真是會做生意。
“…..哎呀,小子,你們那個盜賊村說不定就是在那個時候被戰争摧毀的吧?真是可惜了,不然也不會跟我一起流亡了….”疤臉突然面向他,“這次可得幹一票大的,你也别去給死人做墳了,那個村子已經毀了。”
….戰争毀不掉盜賊村的,它身居沙漠,毗鄰着古代帝王的陵墓,它由世界上第一個盜墓賊克雷·艾爾納所建,傳說他在世時連金字塔都還是四角梯形的,他出入帝王陵墓宛若往返自己家,隻有一條長了翅膀的蛇迪爾多邦保佑陪同,有人說刺客與娼妓是最古老的職業,其實盜墓賊亦然,隻要有王侯将相死去,隻要有價值連城的寶物被埋入地底,那麼盜墓一業不生不滅….盜賊村的曆史久遠得甚至可以與□□相比,如若不是十六年前的那個夜晚……它還會屹立在沙漠周圍,猶如奇形怪狀,氣泡表層的風化磐石盎然挺立,永世不倒。
“….拿了這筆錢,就可以逍遙自在好一會了,喂,小子,你聽到沒有?”
疤臉的呼喚将他的思緒扯回,“我不是小子!”他煩躁地回複,卻隻換來疤臉的幾聲讪笑,
“跟我相比你還是小子!”他笑嘻嘻,巴庫拉沒有再說什麼,心裡越發浮躁,他與疤臉已經共事了十幾年,自己從煉獄般的克雷艾爾納村死中逃生,乞讨流亡中就碰到了他,疤臉比他年長将近十歲,生的又柴又小,光頭,身材猥瑣,臉上還留下了駭人的刀疤,比他的還猙獰。
“這可是勇氣的證明。”疤臉卻總是拿這個來誇耀,好像是一樁了不起的大事一般,如果去找女人,他總是不厭其煩地講起這個疤痕的由來,自己是如何英勇地第一個沖進去,帶頭翻起裡面放着沙圖珠寶的箱子,又怎麼不小心被家丁發現,然而大義凜然地擋在窗口,讓同伴先走,而自己則被迎面而來的獵刀從眉骨一路砍到下巴。
而随着時間流逝,版本越發多樣,逐漸變成了翻去地主家女兒的窗戶,被憤怒的父親一刀砍下二樓,由心碎的情人帶回去療傷….或者是去讨伐作威作福的地方長官,結果被膽小的同伴出賣,在牢獄中飽受折磨甯死不屈….諸如此類
盜亦有道。不過隻要每次故事行至結尾,他就會意猶未盡地加上一句。
“想起那次….我翻去那個….”
又開始了,他想,這樣老掉牙的故事他還打算拿出來吹噓多久?這十幾年間他可是聽的耳朵生繭,對每個版本都倒背如流,“閉嘴吧!”他煩躁地加緊駱駝,走到了前面,不再理會同伴的無聊的吹噓。
一直到夜幕低垂,他們終于到達了指定的地點。
“就在這裡下馬吧。”疤臉刹停駱駝,從馬鞍上翻下來,從皮筒中摸出地圖對照着,“就是這裡,有塊斷石,我們天黑再進去?”
巴庫拉擡起眼看向遠處,遼闊的沙漠在眼前下沉,斷裂,化為一塊綿延數裡的深邃峽谷,峭壁在餘晖中閃閃發光,往下卻被陰影吞為黑暗,在這裡可以遠眺到尼羅河,河水赤紅熱烈,就像燒融了的鐵水一般,年邁無力的拉神就倒伏在河面上,準備搭乘着神船駛進冥界,而複明日東升。
他跟着其他人一起順着陡峭的懸崖往下走,好在晚霞濃烈,尚有餘光,他們輕手輕腳,盡量減少動靜。
他們定了子時動手,其他人打算睡一下,疤臉前去探道打點。
“早知道我應該帶兩隻駱駝來,能裝下的話都可以買一座磨坊了。”疤臉回來時,他正躺在羊毛毯上,用疊起來的馬甲當枕頭,疤臉坐在他頭邊,對他唏噓不已。
“怎麼了?”他翻動身子,将蓋在身上的絲綢裹緊
“洞口位置很好,而且規模很大,門口隻有兩個侍衛把守,交給你來解決。”
“哼,怕不是陷阱。”他冷笑
“怎麼會呢?我得到的消息都是真的,我不至于葬送這最後一樁生意。”疤臉在他身旁笑眯眯的
他突然就睜開眼,翻身望着疤臉,
“什麼?”他似乎有些迷茫,“最後一樁?”
“這是最後一次了,巴庫拉。”罕見地喊了他的名字,巴庫拉皺了眉頭
“這筆幹完,我就不幹了,我拿着我們好國王的金子,去買間鋪子,磨小麥…釀酒,什麼都好,總比幹這些強。”疤臉挪了下屁股,讓背部更舒服地靠在沙壁上
他原本以為什麼也不會讓他吃驚了,然而聽聞這段話,卻愕然不已地轉向身旁矮小黑瘦的男人,
雖然他知道這話是對的,幹什麼都比盜墓要好。
“幹我們這一行,不都是被逼的?”疤臉扭開水袋,咕咚咕咚灌下幾口,“我爸欠了老爺一屁股錢,就拿最小的兒子抵了債…我幹不了農活,被鞭子抽的皮開肉綻,就逃了出來,一直跑回了家,拜迪爾多邦保佑,其實我這個疤啊….”疤臉笑嘻嘻地湊了過來,用指頭摸了摸臉上那道猙獰宛若裂谷般的疤痕,“是我跑回家時,我爸大驚失色,連忙把我綁了回去拿刀劃的…後來我又跑走了,就再也沒回去過了!”
“….”巴庫拉不知道說什麼,就算已然相處多年,疤臉也未曾跟他說過這些。
“我不怕你笑話,我老爸是個膽小鬼,老媽又從來不在意我,我其實還是想結婚咧,我年輕,還能再讨一個老婆,我看上次那個妓女就不錯,她是米坦尼那過來的難民,雖然牙齒都沒了,臉上還有麻疹留的疤,但是屁股很大….身上軟的跟面粉一樣,我說什麼她都信,唔,上次的錢我都還沒給她。”疤臉若有所思,巴庫拉卻如鲠在喉,組織着語言,
“你要付贖金,那不便宜。”
“所以才要靠我們好國王的饋贈嘛,不管老鸨開價如何,一塊金子綽綽有餘了,如若她還要一塊…那我甯願去娶磨坊主家的好女兒”疤臉哈哈大笑,“怎麼樣,到時候還跟我一起幹如何?我去打探誰家的谷子好,葡萄甜,你就騎着騾子幫我運過來,巴庫拉,國王的馬都跑不過你呀!”同伴将手按在他的肩上,手心熱熱的,巴庫拉卻罕見地深思了起來
盜墓賊洗心革面從商,先不說怎麼從地方長官那獲得許可證又要多少金子,前半生可都是刀尖舔血的玩命之徒,怎麼還能再過普通的人生?
普通的人生…就是有着家庭…有着工作,每日賺取沙圖回來…妻子端來面包與啤酒,子女繞膝而打鬧…..他有時在沙漠小鎮中隔窗眺望,能看到這樣的場景….
…..其實更早….他也曾擁有過相對普通的人生,盜賊村雖然以盜墓為生,被鎮民排擠,時不時會被士兵騷擾,可是村中的人異常融洽,誰家的兒子,誰家的女兒,皆不以家庭區分,皆共同撫養,母親在生下他之前還有過三個孩子,還夭折了無數個….父親被抓去徭役建金字塔,記錄下放着的位置,叔叔則是在父親的信息下組織大家去偷竊…再運到沙漠小鎮中倒賣,換來的錢财根據人頭平攤….也許确實是見不得光的肮髒勾當吧….大家在一起也算過的融洽…..然而這一切也付之一炬….
為何….居于頂端的人生前擁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死後也要無數金銀珠寶陪葬,他們存活于世上沒有勞動過一天,細嫩的雙手整日幹燥舒适,而另外的人從出生就隻能在底下匍匐,在烈日下掙紮,乞讨着王公貴族剩下的骨頭渣,而就算死,也要接受着無法進入永恒之國的罪孽….
神….你為何要如此制定規則?未曾被你眷戀的人甚至連活着都要如此痛苦?
“喂,小子,怎麼了?”疤臉的聲音将他拉回現實,他轉過頭,同伴伸出醬色的手掌在他面前揮來晃去,“怎麼不說話?你不願意?”
幹什麼都比這個要好…他埋頭看了一眼自己風塵仆仆的下裝,“你是認真的?”巴庫拉抿住唇,“你不害怕?”
“害怕什麼?你隻要到時候不要上我老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