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嗎?“王命恕難拒絕啊。”這倒是真話,誰敢拒絕法老?
“你不是自願的,對嗎?”
這是什麼話?難不成是被強迫的?侍衛的想象力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戲劇化了,以為是法老強占民女?“就算不是自願的又如何呢?又有誰敢忤逆法老呢?荷哈克?”她懶洋洋地撥弄着杯身,“你到底想說什麼呢?”
年輕人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他的手在圍着白色下裝的雙膝内不斷交叉摩挲着,茜弗斯眯了眼,總覺得他等會會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言論。
“我可以帶你離開這裡,就我們兩個人!”他的呼吸急促了起來,壓着聲量,“離開這裡,去比西村!沿着尼羅河往北一百裡….就在一片葡萄園旁邊,我表哥還有表嫂就在那裡!我們可以一起隐姓埋名,做一對普通夫妻….春天播種小麥,夏天收獲葡萄,漫山遍野的葡萄……!隻要你相信我!我們會在一起,幸福快樂,生很多孩子…他們會像你一樣有着黑色的眼睛……”年輕人說到最後幾乎是在小聲嘶吼着,用足全身的力氣
她的嘴角不受控地抽了抽,果然如此,為了不掃這個天真的年輕人的興,她輕笑着,松開杯子,轉而摸了摸他的頭,
“?”侍衛紅着臉頰,緊張地等待着她
“哦….荷哈克,你實在太貼心了,”她得努力才不至于笑出來,含情脈脈地注視着他,“你不害怕嗎?法老陛下一定會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也許我們得隐姓埋名流亡一輩子…就跟你老家那些什麼沙漠旅人一樣颠沛流離…”
“我不怕!”年輕人說的很堅定,她終于忍不住笑了
“那麼你的父母呢?他們一定會受到牽連的…你難道想看見他們被從下埃及一路綁到這裡,戴着花崗岩的手铐,在烈日下被灼燒,帶入大殿進行審問?,”她看到侍衛的臉上瞬間添上陰霾,于是拍了拍他的臉頰,“好了,去喝酒吧,荷尼,”她用昵稱輕輕喚着,年輕人曾告訴她他母親喜歡這麼喊他,“侍女有那麼多,底比斯可不缺溫暖的懷抱,柔軟的嘴唇,隻要再多喝幾杯,你就可以找到了….”
“…….”
再次擡起頭,她驚訝地發現年輕人的眼睛中似乎有淚光閃動,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小疊紙,快速放在了桌子上,
“那麼….請收下這個….我最後為你寫的信件…如果有回信請快些,”侍衛強忍哭腔,站起身,“在你成為王後之前….”
哦,她幾乎有些傷感地看着侍衛萎靡不振,讪讪離去的背影,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轉頭一看,甜品已經上了起來,這昭示着宴會的尾聲,看着拔絲的蜂蜜杏仁以及裹着葡萄幹,堅果碎的瑪仁糖端上桌,胃裡已經灌滿酒精的侍女站起身,悠然拍了拍白裙下擺,宴會上其他人喝的爛醉,那侏儒都已經倒地不省,官員們也酩酊大醉不再關注着她,她把座位底下那堆首飾用腳尖踢到一旁——沒有帶走的必要,就算變現也難得轉手,低下頭思索了半晌,最終俯下身,決定将侍衛那絕對寫的狗屁不通的情詩拿走作為今日的紀念禮物。
比起那些固定不變的東西,還是喜歡轉瞬即逝的,她想,情感也一樣。一成不變的劇本已經讓她厭倦了。
侍女大搖大擺地走出正殿,腳邊繞過那些醉意朦胧的酒鬼們,時間還早,正殿的宴會還在持續,
而她難得也想送給她的小法老一個紀念禮物。
————————————————————————————————————————————
“總有一天,你會繼承我的衣缽,頭戴權力的桂冠,坐上至高無上的寶座,屆時,整個世界都會匍伏在你的足下,而你就是他們人世間的太陽。”
童年的教誨在他耳邊咿呐,父親的慈愛威嚴的語調一如既往,他端坐在王座上,手掌下是雕刻成怒吼雄獅的扶手,背後的王座足有七尺有餘,流線型的金色靠背上有着青藍色的圖案,盡是鑲嵌其中的寶石,生硬崎岖,硌着背部,然而是故意為之,王不可貪圖安逸享樂,父親諄諄善念,不知年代久遠到幾何的王座,不知為曆代哪位法老所打造,興許是門卡拉,又或胡夫,傳言殘暴寡恩的法老欲壑難填,搜刮民脂,重徭沉稅,隻為一人享樂,他的王座金碧輝煌,耀目難視,夜晚大殿不必生起篝火,寶石熠熠生輝,如此酒醉金迷,乃至死後也念念不舍,于是下令舉國之力建造死後的居所——改造的馬斯塔巴,四角金錐之地,傳言錐形的外殼披着光滑的塞伊尼花崗石,尖端則由數噸黃金熔鑄而成,龐然大物如今還立在孟菲斯附近,他兒時曾遠眺過,時隔千年他已然看不出它當年的風采,曾經翻雲覆雨的法老如今已經随着時間而化為枯骨,殘留在金字塔中的遺骸與寶物被洗劫一空,僅僅存留下了這代表罪證的物件,臭名昭著。
王不可貪圖享樂,心中的聲音與父親的教導重合,王要仁愛衆生。
微微偏頭,黃金打造的王冠比他想象的要重,額頭中央镌刻着荷魯斯之眼,兩側的耳際旁飛出黃金的羽翼狀突出,猶如鷹隼外貌的荷魯斯神展翅高飛,就連今日的耳墜相較以往也越發沉重,黃金,青金石,紫锂輝,西蒙說這是先祖圖特摩斯三世流傳下來的,上面的碧藍的青金石是叙利亞首領戰敗時俯首聽命獻上的。
“願戰無不敗的先祖,偉大的圖特摩斯保佑,”西蒙如此說道,随後踮起腳,親自為他佩戴上,“願您與他一樣所向披靡,無人可擋。”
是啊,所向披靡,無人可擋,當哈特謝普蘇特過世後,周邊的藩屬國揭竿為旗大舉侵犯埃及邊境,這位被後母要挾,前二十年遠離朝政的年輕法老毅然帶領軍隊揮師北上,驅除鞑虜,立下赫赫戰功,當叙利亞,卡疊石的敵人跪倒在腳下祈求原諒時,這位年輕的法老冷眼睥睨着,将他們送上的寶石一分為二,一份打造成精美的飾品,另一份則鑲嵌在寶座之上,就在他倚靠的背部之後,寶石凜冽鋒利,冰冷無比的觸感無刻不在提醒他這個位置的險要:
王不該貪圖享樂,更不該怯弱求和,王應是是震懾四方的利刃,剛正不阿的永恒之火。
而如今….他擡眼直視着殿下,反折着太陽金輝的琉璃大殿,上下埃及的行政長官,遠近聞名的異邦首領,神廟中侍奉阿蒙拉的高級神官歡聚一堂,觐見以表忠誠的環節已經結束了,他收到了五十箱黃金寶石,一百二十罐乳香,七船黑檀,五百匹戰馬,一千頭羊,十隻獅子,還有一隊絕色女奴(西蒙替他回絕了)如今正是歡慶的時刻,大殿琴弦清脆,燃香氤氲,中央腓尼基人獻上的滾金藍雙色蓮花的绛紫地毯上,薩蘇來的金色粉頰的舞女正在翩翩起舞,衣袂翻飛,淺白纖細的身體在輕紗下若隐若現,她們的手背上抹了茉莉的香粉,興許還滴了沒藥的精油,腳下踩着蓮花的紫色花瓣,整個大廳都彌漫着鮮花與紅酒的香氣。
紅酒在口齒間流連,他再次抿了一口,隻覺得食不知味。
鮮血一般的深紅液體,貴族為之瘋狂,下埃及的富商可以用一塊上好黃金來換取一滴紅酒….是的,他想起來了,那五十箱珍寶中,其中有十箱就來自于下埃及的所謂新晉貴族。
低頭吻着他的腳趾,極盡溫順地為他祈福,而這匍匐的身姿也不過是假象,會提出什麼要求呢?越發開放的貿易準則?還是能夠自主決定的商貿條約?年輕的法老在心中愁眉不展,隻覺得一陣混沌,卡利姆在父王去世當天就快馬加鞭趕回,同時也帶來了對于當地的考察,下埃及的發展超乎他的預料,相當寬松的入境管理,導緻達米特埃,塔尼斯,布巴斯提斯地區就像是個來去自由的無主權地,繁華,生機,卻也混亂擁擠,一切最好的與最差的都在此融萃。
…希望帶去的那一千将士可以不辱使命,他在内心為邊疆的流民所祈禱,接下來該考慮的就是赈災以及尋找暴亂的根源,在父親去世前一個月,他正為了這件事而焦頭爛額時,不知道誰在他的窗前放了一張紙條,隻短短地寫了一句話:阿克納丁與地下競技場。
詢問了當時站崗的侍衛,除了前來打掃的宮廷侍女别無其它人,而他對此也隻能先保持着懷疑的态度,找到了阿克納丁,在逼問之下果然吐出了一個對他而言算是震駭的真相:埃及在近十幾年來一直在利用死囚積攢石碑數量。
那時父王已然進入迷離狀态,他無法驗證法老是否知情,隻得下令強行關閉地下競技場,并且放話永不得啟用,對此神官團并無異議,阿克納丁也隻是俯首稱是。
這一事件後他有兩個星期沒有再召見神官團,西蒙急得團團轉,隻說他是小孩心性,任性為之,神官團乃阿克納姆法老特地挑選輔佐他的良兵好将,怎可因為這件事沒有上報而疏遠賢臣,他對此不想多費口舌,真正令他惱怒的不是因為他們欺君誤國,而是這些忠心耿耿的好下屬對妄用人命提煉魔物這件事的态度,簡直可以說的上冷漠無情,老派的阿克納丁與西蒙說這是為了埃及着想,如果不實施此計劃埃及早已在十六年前化為火海,塞特不必說,沒有任何異議地抱着胸,對罪人的性命不屑一顧,愛西斯卡利姆沒有說話,夏達輕聲歎息,馬哈德握緊雙拳垂頭喪氣。
——如何不叫人生氣呢?這與父親的理念背道相馳,他還以為神官們都是仁慈為懷的賢者,明明在審判中都會秉承公正與仁慈,卻總是在波及王室相關的事件上心狠手辣,還有什麼隐藏在暗處呢?不肯輕易向他展示,西蒙看他的眼神總像是在看小孩,阿克納丁總是緘默不言,馬哈德每次從帝王谷回來就郁郁寡歡,卡利姆彙報的消息不容樂觀…
….長大後的世界,也許就像她所說的一樣,不像下塞尼特棋一樣簡單吧。
舞曲來到激烈處,看着舞女在半空中旋轉,腳鈴叮當作響,他想到。
想起了自己的未婚妻,法老眼神有些柔和了,心裡卻依舊沉郁,在河谷節自己宣布婚約後,可所謂鬧了個翻天覆地,西蒙氣的兩眼一翻暈倒在了愛徒夏達懷中不省人事,接着阿克納丁和塞特也聽聞此事氣勢洶洶而來,在接近寝宮前他都感受到了魔力的洶湧,杜歐斯的藍色刀刃正散發着不妙的氣場,于是他在仔細斟酌後放棄了召喚出幻神将自己寝宮擠破的荒唐想法,将還是一臉無所謂的戀人塞給了一旁發愣的總管,吩咐帶她趕緊離開此地,如果不想讓喉頭熱血灑滿地闆的話。
于是一上午的辯論賽拉起帷幕,這次從寝宮轉移到了議事廳,辯論主題是未來法老究竟能不能自己決定未來的王後,反方辯手西蒙塞特阿克納丁,正方正辯僅有自己與馬哈德(對此他頗為感激,畢竟能讓保守派的馬哈德咬牙與他并肩作戰,想必已經突破了往日的思想覺悟)法庭旁聽席排坐着愛西斯利希姆夏達,保有三票投票權,戰況很激烈,幾乎就是另外一種決鬥,戰場大風起兮雲飛揚,硝煙四起兮鋒芒,最後以夏達迫于老師威壓投給反方,愛西斯利希德支持“愛不以身份階級而決定,萬物皆有自由愛戀的權力”而與他達成一緻,最後4:4打成平手,于是都做出退步,茜弗斯可以保留未婚妻的頭銜,而婚禮則再議,起碼也得他當上法老,國家穩定了再說,
好吧,看着當時老人泫然欲泣,倔強地抿着嘴,瞪得通紅的眼睛(夏達不得不用蓮花水帕子幫他揩去淚水),他也明白這已經是老人退讓的極限了,怎麼說呢,畢竟河谷節老人可是嚴加把關,幾乎替他篩出了所有可供選擇的王女千金,甚至還派人往東尋找黑發黑眸的身份尊貴的女子,估計以為他就好這口吧….真是本末倒置,阿圖姆心中嘀咕着,他隻不過是喜歡的人是黑發黑眸罷了。
距離河谷節也有一段時間了,因為父親的猝然離去他也鮮少有時間能夠與她獨處,數不清的繁文缛節,理不斷的朝中事物,他在那段時間裡甚至一天隻睡三個鐘頭,眼一睜就是提筆寫信,埃及的文字就像是畫畫一般,抽象無比,茜弗斯總是說自己國家的文字更為簡潔高效,不過也沒見她寫過,偶爾在皇宮能與她遠遠見上一面,然而這個沒心沒肺的戀人也不過是懶洋洋地倚在柱子上,爛泥一樣癱在水潭邊,看到他了也隻是戲谑吹了聲口哨,而後換來總管萬年不變的大嗓門,“茜弗斯!!!還沒到你可以對王子不敬的時候!!!”
….也隻有這個時候,他可以暫時把那些繁瑣事務抛之腦後,而在頭腦中短暫規劃一下私人生活,婚姻…家庭,能給他提供模版的隻有父母,父王是如何對待母後的?母後喜愛芳木,于是皇家庭院一年四季芬芳馥郁,母後喜歡孩童,所以皇家花園中到處都是孩童的歡笑聲,母後體恤婦女,堅持讓女性加入狩獵武器對決等曆來視作男人的項目,她自己就曾以身示範,尚且年少時用一柄細劍擊落了某位将軍兒子的武器,後面在她的呼籲下貴族女性紛紛踏上仕途——總管就是個例子,她早年間是母後的貼身侍女,之後又在母後的支持下成為了宮廷主管,母後還喜歡….
母後喜歡什麼,父王都不遺餘力地滿足她,那茜弗斯呢,她喜歡什麼?
年輕的法老眉頭微微皺起,流光溢彩的滾圓珍珠?不,腓尼基人比較喜歡這些,埃及王室最愛的老料黃金?她好像推拒過一個沒落貴族送給她的,一金難求的突尼斯橙花精油的潤膚膏?她好像更喜歡用卡韋拉姑姑用剩随手賞的邊角料….從别的地方切思路好了,她平常都表現出過什麼喜好嗎?淺色的雙臂上總是光秃秃的,偶爾會佩戴上幾圈自己編着的藤鍊,爛了就丢,她不喜歡首飾,總是說着什麼日子久了還是喜歡一些轉瞬即逝的東西這種怪話,有時候說着還會憐憫地盯着他看….吃的的話她更是百無禁忌,每次大快朵頤從不發表任何喜好,有時候真懷疑她是味覺失靈了…哦,出場率比較高的是番石榴,難不成以後在皇宮種一片番石榴樹?或者在新婚夜将番石榴掏空往裡面填上珠寶或者或者直接送上番石榴模樣的寶石?….拉神在上,阿圖姆啊,你在想什麼啊….
被自己的異想天開窘迫地無地自容,他扶額隻覺得自己真是走火入魔了,作為戀人來說自己真是不稱職,居然想不到她的喜好,這家夥也從來沒有主動提出過想要什麼,總是大大咧咧無所謂的模樣,逆來順受?也許确實吧,就算送出番石榴的珠寶她也隻會笑嘻嘻地笑納,再毫不留情地點評他糟糕的審美,然而…如果她也可以在他面前展露更多情緒就好了,就比如氣急敗壞?或者羞惱不已…更或者….就像王子學院某個同僚說的,臉頰绯紅而含情脈脈,雙唇啟合間盡是充滿愛意的呼喚….呼吸變得稍稍急促,他不禁臉熱,胸膛越發燥熱,年輕的法老輕輕咬住下唇,視線依舊望着載歌載舞的大廳,而心緒早已紛飛,他那豁達無畏,惡劣輕浮的愛人啊…何時才能卸下對什麼都漫不經心的面具,而對他展露真心?
隻要你所心悅,我願為你而日夜講述起老掉牙的沉船水手的故事,歌唱吟遊詩人那般輕浮卻深情的歌謠,隻要你所心悅,我會在你墨黑的發際别上鮮紅的無優花,用親吻拭去那深淵瞳孔下無望的塵埃…
你需要我的手,為何不試着握住它呢?
…
宴會一如既往,琴弦嘔啞噪雜,午後烈日洶湧澎拜,一如心潮不休,一名年紀輕輕的小侍女匆匆跑來,跪下将一個紙片遞上。
打開,熟悉的字迹,是她寫來的。
“白天就當是法老處理政務,夜晚就留給男人會晤他的情人吧,晚上鐘敲第三遍的時候,在寝宮等我,我有東西要給你,登基快樂,我的小王子,小法老。”
….真是一如既往的無知無畏又輕浮随意啊….法老收下紙條,擡眼望向殿外,悶熱的收獲節的空氣,時間也越發凝固,讓人感覺度日如年,法老低下頭,在思索着夜晚的回禮,
….一個石榴石镂空的番石榴?用橄榄石做葉子?或者用融金做一個放番石榴的果盆?
……還是把番石榴踢出候選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