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荷哈克，”他朝男人說道，接着轉過頭，繼續看着這空蕩的沙漠，“你有看到這路過的一隊侍衛嗎？你有看到他們往哪裡走了？”

“我來的時候剛好看見他們在東邊山谷那消失不見了，”男人說道，“他們可能是回到王陵那去了吧，荷哈克，我們也一起走吧，”低沉，柔和的聲音像是帶着誘哄，“現在巴庫拉就潛伏在附近，我們還是一起走安全些。”

荷哈克猶豫了一下，随即點了點頭，“…你說的對，”他擡眼看着男人，對方那雙暗紫色的眼睛在火光下就像生石灰一樣混沌，“我們一起走吧…守墓者，你們會有名字嗎？”：

“貘良（bokura），你叫我貘良吧。”

“貘良…”他咀嚼着這個名字，總覺得又些熟悉。

“你們隻有五個人巡邏嗎？我聽說王子将一千精銳抽去邊界，可是也不至于兵力如此緊張吧？”

“人手不夠嘛，畢竟最近這麼多事，”他握着火把，與貘良并肩走着，天空黑的就像石墨一樣，遠方暗金色的沙漠起伏如同山坡，“要裝砌大殿，還要準備…法老的婚禮。”

“婚禮？”貘良的聲音藏着笑意，“你們的法老剛上任就這麼急不可待？讓我猜猜…這是哪位王公貴族的千金？還是周邊榮華富貴的公主？”

“都不是，”荷哈克歎息，腦子閃過那漆黑，狡黠的眼睛，還有那頭黑而順滑的直發，“她是個侍女，一個…從異域流浪來的侍女。”

貘良看起來更感興趣了，“你們的好神官們怎會同意？”

何止神官呢？他想着，整個上下埃及都不可思議，然而就算阻力再大又如何？

“誰敢忤逆呢？這是法老的決定…何況…這也不礙事，我老家那兒也有異族的難民也跟地主結婚的…不都是男人跟女人？”

“你看的蠻開的嘛，你老家在下埃及那塊？”

“比西村，你去過嗎？”他随後又想起來了，搖了搖頭，“不對，守墓一族不能擅自離開地下，你應該不知道。”

“我們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貘良不急不忙說道，那雙石灰水一樣的眼睛别有意味地眯了起來，像是在思考，“比西村…我知道的，離沙漠鎮很近…那附近就是金字塔群，好像還有一個盜賊村？”

荷哈克回頭望了他一眼，這個頭發雜亂，眼睛處有道刀疤的年輕男人正在回望他，臉上帶着若有若無的微笑

“盜賊村？”他回憶着，“在我懂事的時候那裡就是一片廢墟了…但是我媽跟我說起過，裡面所有的人一夜之間全部蒸發了，有人說他們這是因為盜賣法老的陪葬品被降下處罰了…”

“你們那麼認為嗎？”男人的聲音異常輕柔

“也許吧…我有個哥哥，我舅舅的兒子，他大我好幾歲，從商，從我家那收葡萄運到沙漠鎮賣掉，他原本就要娶那個村的一個姑娘的…我舅舅也沒攔着，他們說，雖然那家是盜墓的…但是已經打算金盆洗手了，那個姑娘善良又勤快，很愛我哥，這就夠了，不過那個村子一夜消失了，那個姑娘也是，後來….我哥去迦南那運貨，染了痢疾走了。”

“…….”身邊的男人突然沉默了，他有些疑惑地轉過頭，貘良沒有什麼表情，紫色的眼睛微微恍惚，

“太遺憾了。”貘良喃喃

“是啊，太遺憾了，所以我覺得，法老娶一個侍女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荷哈克同意，“我不是說法老權力多大或者那個侍女多幸運….我隻是覺得…大家其實都一樣…就算是法老跟侍女，也就是一個男人跟女人，跟我們差不多….我是不是又在說胡話了？”：

他轉頭看了身邊男人一眼，希望這膽大妄為，無意間吐露的心聲不要自招麻煩

“沒有，你說的很對，”貘良隻是沖他搖搖頭，語氣贊賞，“很多人都不會想到這一點，法老也不過是個普通的男人，手上掌握着權力與财富，充其量是血統的功勞，明明與我們何異？卻可以讓普天之下為他賣命奔波，這多麼令人發笑啊。”

“貘良？”男人這番更為驚駭的話令他感到更加不安，連忙打斷，“守墓一族倒也不用奔波勞碌…你們隻要守護法老們的陵墓就好，我聽說法老的地下墓室建得跟半個皇宮一樣大呢…裡面還有跟山一樣堆得高高的财寶…”

“就為了守着死人的墳墓，生生世世，子子代代都隻能生活在地下，确實不用奔波勞碌呀，”貘良笑呵呵地說，“無法見到太陽的一族，與盜墓者無異？不過都是權貴們的犧牲品，圍繞着那些大人的一舉一動而衍生出來的卑賤之物罷了，權貴們甯願花費無數人力物資建造死後的場所，祭祀的神殿，也不願掏出一塊沙圖接濟身處黑暗的我們，衆神不過是權貴們的父親，而對于不被神注視之人，簡直與路邊的垃圾何異？”

拉神在上…他在内心禱告，祈求這段堪稱禮崩樂壞的話不要觸怒衆神，

“可是就算如此，我們也離不開法老啊，”他試圖說服這個看起來有些乖僻的男人，“在十六年前，北邊的那幫人進攻埃及，一路燒殺搶掠，是阿克納姆先王帶領神官才保護了我們啊…”

“沒錯...英勇無畏的法老王，帶領了神官，擊退了敵人，想必贊美詩還有史詩中會如此歌頌吧，但是其他人呢，因為勝利而被犧牲，被獻祭的人呢？何人為他們哀悼？”荷哈克聽着這話帶着一絲怨恨，風呼呼刮過男人紫色的，微長而淺淺遮蓋眉眼的淺紫色頭發，醬色的臉龐上讀不出他的表情，

“你對法老的想法可真是太...大膽了。”

“法老也不過普通人，為何獨占功名？”貘良說，“除非沒有犧牲掉任何一個民衆，獨自解除了災厄，可是古往今來都是一群躲在背後的貪食酒色之徒，誰有如此膽魄？十六年前，為了獲得‘神’...又獻出了多少人，有多少普通人被作為代價交易出去，荷哈克，你想過沒？”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侍衛一時不知如何反應，獲得神的代價？交易？他在說些什麼？在記憶裡婦孺們口口相傳着被神祝福之地不用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神的注視，下埃及的吟遊詩人走街串巷，用魯特琴歌頌着阿克納姆法老的慈悲赢來了諸神的解囊相助，在他們看來十六年前的勝利隻是被神獨寵的象征。

“...我不知道，”他搖搖頭，“但是如果是一些不便于流傳出來的東西...我甯願不知道。”

不去了解份外之事，”她的那句話在不經意間就從他嘴裡溜出，“幸運的秘方就是如此。”

“....”短暫的沉默之後，他看見貘良的臉上蓦然騰起一抹捉摸不透的微笑，“啊啊...不去了解分外之事...？沒錯啊”他輕歎，“你說的真對，荷哈克，有沒有人說過你很聰明？”

紫色的眼睛眯了起來，笑着望着他

“聰明？不….”他突然臉紅，“我媽跟我姐總是說我是個傻小子…頂多有點幸運…但是我覺得這也是騙我的。”

想起那個總是戲弄着自己，狡猾得跟沙狐一樣的情人如今正依偎在别人的懷抱，他的心情驟然失落，還好不遠處火光乍現，山嶺辟出一條通道，他們的目的地近在咫尺，延伸入地穴的平底上，士兵正在把守

“…我們到了。”

“太好了，多謝你帶路，荷哈克，省了我不少時間，”貘良突然笑到，“雖然我總會找到的。”

他剛想問什麼，突然眼前卷起一陣狂風，笑容詭谲的紫發男人像是一陣烏鴉羽翼一般吹散不見，

“也許你媽媽還有你姐姐沒有騙你呢？還能笑着與我并行這麼久，你真是太幸運了。”

男人的話消逝在風中，等到他再反應過來，隻聽到轟隆一聲巨響，巨石狠狠砸進地道，底下巡邏的士兵吆喝着，

“快來人！！巴庫拉出現了！”

“他已經在地道裡了！！！”

“把洞堵上！！！”

他看着下方圍成一團的侍衛兄弟，聽着他們口舌紛雜的吆喝，背後滲出了一圈冷汗，侍衛們賣力拉扯着一根手腕粗的麻繩，麻繩另外一頭捆着的石碑随着拉力緩慢卻沉重地砸進挖好的坑中，

——————“等巴庫拉出現，馬哈德大人讓我們将石碑豎起，這樣等到明天天亮時，如果上面出現的是他的肖像，就證明那個盜賊赢了，我們就把洞門關閉，永不打開。”皮克不久前的話在他腦内回旋，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差點栽倒在地，貘良，巴庫拉貘良，巴庫拉…天啊，荷哈克，你都做了什麼？

….皮克，對了，皮克，他們呢？僅存的理智讓他從自責，恐慌中清醒了一點，開始左右環顧尋找着失蹤同伴的蹤影，擡頭仰望漆黑夜空下那一片茫茫狂野，北風呼嘯，卻不見一絲人影，

他沿着跟貘良行過的路線一路回溯，呼喚着同伴的名字，

“哈德納？科裡斯？巴克？”他跟着腦内不太清晰的印象沖着荒原大聲呼喚，然而回應的隻有咆哮的風聲，夜裡荒漠一路南下的北風掀起金色的波濤，被席卷的狂沙猛刮的山谷發出憤鳴，不斷的砂礫打在他裸露的皮膚上，發紅了起來，他卻無從顧及——在風沙的肆意狂叫中，他好像聽到了一絲不太對勁的聲音。

轱辘轱辘，什麼在地上打轉，他跟着不知何時冒出的直覺，向一旁的一座風蝕山谷走去，那兒被長年累月的風沙掏空了肚子，如今空空如野的軀殼正随着罪魁禍首哀哭着。

轱辘，聲音在裡面打轉，他掌心已經冒起了汗，卻堅定地向裡面走着，

咕噜咕噜，染血的長矛倒在腳邊，他沒有驚訝，繼續往内裡無邊的黑暗走去走，咕噜咕噜，奇異的聲音還在響動着，

前面伫立着一個半人高的，由一塊塊的物體堆成的小丘，最頂上還有一個球狀物，還沒走近他就聞到了那股濃烈的仿佛鐵鏽的腥味，散落的物體落在一旁，他看了一眼，有半個手掌，兩根手指，還有半邊肺，一個腎，還有又長又瘦的懸膽——他小時候幫舅舅宰豬的時候見過很多，

風再次湧進這個小地道，位于頂端的球咕噜噜地從上面滾了下來，來到了他的腳邊，皮克，或者說曾經屬于皮克的頭滿眼驚恐，瀝幹了血迹的嘴角張得大大的，仿佛在無聲呐喊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