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水滴順着粗短的發茬從頭頂,眉間,還有睫毛上滾落下來,面前依舊是漆黑的牢籠,侍衛的腳走來走去。
他想動動因為昏迷而僵硬的身體,然而剛一使勁手腕就傳來了一陣劇痛,被粗繩一圈圈捆綁在鐵鈎上的手腕已經被勒得幾乎麻木,一連幾日皆是如此,而足腕吊着的鉛球又在拉扯着下身,疼痛再度回到這具已經因為審訊而暈厥過去的身軀,他開始懷念剛剛夢中的情形,比西村的收獲季,金黃的麥穗,五谷豐登的濃郁香氣,媽媽摟着他,為他擇去頭發上的蒼耳...黑莓皮塔餅香甜松軟,還撒上了堅果碎,但最為甜美的不是沾上糖漿的面餅,而是正用雙手捧着它的,巧笑嫣然的女人,她那雙狡猾又溫柔的漆黑雙眸啊...
他不禁歎息,但緊接而來的回憶又...
....不對,他還夢見了什麼,在她漆黑的眼睛中,宛若時光倒轉又好似穿梭時空,同樣漆黑的夜晚,沙漠卷起了恐懼的哀嚎,山谷群風怒吼,在窄小的山谷内,從不可名狀的黑暗中滾出了
哈德納的軀幹,科裡斯長着胎記的左腿,巴克強壯的手臂,還有皮克總是沾沾自喜,自作聰明的那張上埃及人的臉,
“你本應加入我們,荷哈克。”皮克睜開滿是血液的嘴,對他嘶啞地說道,“跟我們一起巡邏,跟我們一起休息,現在也要跟我們一起走在冥界的河道上,快,跟我們一起,拿上你的長矛,你的任務還沒有完成”皮克的嘴随着話不斷湧出鮮血,就像滿溢的水缸一樣,最終他的下颚掉了下來,聲音卻還在重複,
跟我們一起跟我們一起跟我們一起跟我們一起跟我們一起跟我們一起...
不寒而栗,好歹他終于從嗜睡的朦胧中回來了,身邊的地牢侍衛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
“賽特大人要見你。”
這句是通知,接着,門就打開了,他聽到了侍衛紛紛下跪的聲音,一陣混雜着松木,麝香的氣息撲面而來,這是神官的味道,但是相比其他神官又多了一絲冷冽,他擡起頭,賽特神官就如同他的外表一樣,高傲而端莊,身材修長挺拔,脖頸高昂,華貴明豔的藍色滾金邊袍襯托着那對引人注目的藍眸...
他大概明白為什麼宮中有傳言說賽特大人是前法老遠隔萬裡的私生子....高貴而典雅,這不像是個偏遠村莊出身,身份平平無奇的神官,更像是天生的王室成員...
“你就是那個逃兵?”賽特打斷他癡癡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毫不客氣地詢問。
“逃兵?”原來如此,難怪他在那一晚之後就被帶走關押在地牢内,原來是将他看做是巴庫拉襲擊下丢盔棄甲,抛下夥伴的逃兵了,他啞着嗓子解釋,“沒有...我不是...”
“跟你一同出去巡邏的都死了,隻剩下你,毫發無傷。”
“我當時去解手去了....”他為自己辯解,可惜嗓子因為滴水未進而幹涸不已,聽起來嘶啞虛弱,就像在做賊心虛。
對面的神官果不其然眯起了眼,懷抱中的千年錫杖反折着冰冷的金屬光
“丢下隊伍逃跑已經是死罪一條,再加上欺瞞神官,你是想被五馬分屍嗎?”
“不敢...”他低下頭,隻能呢喃着,突然想到了什麼,擡起頭,盡力扯了扯嗓子,
“我的..我們歇息的地方...就在帝王谷往東,尼羅河渡口過去五公裡的地方...那塊很大的石頭那裡...”他嗫喏着,喉嚨幹得好似要裂開了,聲音就像灌滿了粗砂“...哈德納讓我快點回來...我們之後就一起巡邏...但是等我回來後,它們都不見了...我的長矛應該還留在那裡...我解手回來後沒看到...但是...”
賽特哼了一聲,荷哈克一時心生絕望,他不會相信這樣模棱兩可的說辭的,盡管這就是事實,可是沒有任何證據,他該如何自證清白...何況,他想到,他不能說自己遇見了巴庫拉...還将巴庫拉帶到了帝王谷前...
賽特回頭示意了一下身後的兩名近侍,其中一人上前,遞過一杆用布包裹的棍狀物,千年錫杖神官拉開一角白布,将那長條物扔到他腳邊,
“這是你的嗎?”
滾到腳底下的是一杆長矛,矛尖因為日日磨砺而鋒利平薄,桐木杆上還留着深色,手握的指印,他點了點頭,“是,是我的...”他喘息着,“但是當時我沒有找到它...”
“我們發現它的時候,它已經被埋在了深沙之下好幾尺,”賽特的聲音沒有任何感情,“然後呢,你怎麼發現你的那些...巡邏隊友的?”
“當時...我在找着他們...我聽到了山谷裡的動靜...像是有什麼在滾...後來我走進...”他不願回憶起那段經曆,可是卻又不得不講起,啊啊...他的鼻尖好似又聞到了腥甜深重,詭谲到令人溺斃的氣味,
“我看到了皮克他們都倒在裡面...四分五裂,内髒,手,腿...碎了一地...”
他不自覺舔了舔唇,幹裂的唇瓣凝結着血塊,這令他有些反胃,卻無力嘔吐。
“......”神官沒有說話,那雙凜若冰霜的眼睛在他臉上細細打量,似乎是在檢視他的内心,許久,他問道,
“那之前呢?在發現他們之前,你發現了什麼反常...或者說...遇到了什麼人?”
果然,再怎麼遮掩也逃不過這位以嚴厲鋒銳出名的神官的細緻,最終還是要全口拖出?說他遇到了巴庫拉,傻兮兮地引狼入室?那怕可不隻是掉他一個人的腦袋,連遠在比西村的爸爸,表哥,嫂嫂,還有最親愛的媽媽都會受此牽連,怎麼辦,荷哈克?事情變得如此棘手...
不去了解份外之事,幸運的秘方就是如此。就在他焦頭爛額之際,她的那句話又在無意間闖入他的腦海,然而這次,他好像有了别的啟發,不去了解分外之事....他在心裡默念,咀嚼着這個詞彙,接着做下決定。
“我碰到了一個守墓人,他叫貘良”他看着賽特,幾近視死如歸,“在我解手完畢之後,我回到那裡,皮克他們已經不見了,但是貘良在那裡,他看到我了,來與我打招呼,說想與我一起在附近巡邏。”
“哦?”
“我同意了,巴庫拉那晚很大可能會偷襲,落單的話很有可能會出事,于是我們一起走...回到了集合點,他就與我告别了。”
“你這蠢貨,”賽特輕哼,“哪有大晚上出來的守墓人,那分明是巴庫拉假扮的。”
“那就請判我死刑吧,大人,”他懇求着,“是我的過錯,才将巴庫拉引到帝王之谷,還放跑了他,我自知自身罪孽深重,隻求不要牽連我的家人...”
面前年輕的神官毫無預兆地笑了起來,頗為譏諷
“你的過錯?”他好像聽到了什麼笑話一般,“你以為你有多大的本領?侍衛,你能擋得住巴庫拉?他的精靈隻需要在瞬間就可以将你碾成肉泥,至于将他領到帝王谷...他的本領而言,不用你帶路也能找得到,你唯一做對的事情就是沒有察覺到他的身份,你的愚蠢反而救了你。”
“但是現在我要付出代價,大人,我會被以什麼罪處死,逃兵,還是叛逃?不管是以什麼罪我都可以接受,隻求公正,這就是作為宮廷侍衛的職責與義務,我...任憑處置。”
“你一心求死倒是還有些骨氣,可惜我不能讓你如願,”賽特注視着他,神情多了一分欣賞,“說實在的,我不知道皇後殿下跟你什麼交情,不過她特地囑咐我留你一條命,”神官松開緊環胸前的手,“讓你...回到你的老家,她可以給你一點錢财,讓你組建家庭維持生活用,當然,就别再來底比斯了。”
“我想像我哥哥那樣,有一片自己的田,跟喜歡的女人有一個家”那日,在宮廷之下,她問及他的願望時,他如此回答,女人笑意柔和,告訴他一定會如願以償...原來她還記在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