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猾的漢人!”與此同時,在廣袤中原大地的另一端,一雙大手惡狠狠地拍擊在案桌之上,晃動的燭火映亮了男人目眦具裂的雙眼。
男人奉命追擊四散奔逃的明朝宗室,将他們“請”到京城,“照舊恩養,不加改削”。然而排在捕繳名單第一位的永明王——朱由榔,卻活脫脫是隻狡兔,别說抓了,他連這位小王爺的毛都沒見到一根。
無論他如何廣布陷阱、提前部署,這朱由榔卻跟多長了第三隻眼睛一般,時時處處料敵先機,從他的天羅地網之中從容逃脫。
據說,永明王的隊伍裡有一個白毛道士,乃是九尾狐仙幻化而來,傳說中的妲己是他的親姑奶奶,這才能将他這位多爾衮親封的巴圖魯耍得團團轉。
男人将牙齒咬得咯吱作響,而此時被他拼死咒罵的妲己孫輩——白毛道士紀春山,正策馬奔馳在廣西的十萬大山之中。
以紀春山為首,其後跟着數十人的騎行隊伍,他們風塵仆仆、滿臉寒霜,他們因一封桂王病重的書信被召喚至此,護送他們的主人奔赴廣西。隊伍的最中心是一座朱紅色的車辇,車中坐着的正是女真人傾力拘捕的明神宗嫡孫——朱由榔。
銀白色的發絲在晨風中鼓蕩,紀春山微微側頭看向身後的車辇。自揚州城外救下這位小王爺至今,已經過去了整整數月的時光,其間艱險困苦,實難訴諸筆端。然而,不知為何,紀春山始終對這位小王爺存着隐隐的疑惑。那種如同幽靈般時隐時現的疑惑,難以捉摸,卻揮之不去……
紀春山甩了甩混沌的思緒,高揚馬鞭,狠狠抽了下去:“駕!”
——已經到了這裡,無論如何,也要将小王爺平安送回蒼梧!
廣西,蒼梧。
戰亂陸離,曾經恢弘煊麗的梧州府如今已現出幾分衰敗之象,唯有桂王的寝殿尚能尋到些許昔日的輝煌。桂王朱常瀛深陷在厚重的錦被之中,費力地喘息着。然而,再厚重的錦被也無法溫暖他衰老幹弱的軀體,徒增喟歎罷了。
朱常瀛掙紮着擡眸,滿目期待地望向始終守候在身畔的三子安仁王朱由楥:“吾兒由榔——歸了嗎?”
安仁王鼻子一酸,握住老桂王幹枯的手,強壓下聲音中的顫抖:“父王,四弟尚未歸返,可他已經在路上了,父王莫急。”
朱常瀛凄苦一笑,緩緩看向那片被窗棱分隔的天空:“父王不急……不急……”
嘴上這般說着,他心中又豈能不急?朱常瀛早有預感,自己大限将至,隻怕難以熬過今年的寒冬。黃土掩身之前,他隻想再見一見自己最寵愛的兒子,可事到如今,連皇上都自身難保,又有誰能保佑他的兒子順利歸返呢?
想及此,一股難言的悲怆直沖天靈蓋,朱常瀛的淚水簌簌而下:“吾兒由榔,吾兒啊!”
如同回應他的呼喚一般,狹長的走廊上響起紛亂的奔跑聲,安仁王朱由楥面色一緊,下意識地護在父親的身前。他還記得,當年大西軍攻打桂王府之時,府中的下人們也是這般惶惑奔逃的。
寝殿的房門被推開了,一個太監涕泗橫流地撲進門來,倒頭便拜:“王爺!恭喜王爺,賀喜王爺!永明王回府了!”
這一嗓子喊,如同一道晴天霹靂,老桂王朱常瀛哆嗦着坐起身,睜大眼睛凝望着大門的方向:“可……可當真!”
回答朱常瀛的,是一名攜着風沖進來的男子,他顧不得什麼儀态理法,張開雙臂撲倒在朱常瀛的面前,膝行數步,顫聲道:“父王!孩兒回來了!”
他的身後,呼啦啦跟着湧進了一堆人,盡皆塵霜滿面,衣衫殘破,這哪裡像是一名小王爺的護衛隊,倒像是一幫湧進城内的流民。唯有一名白發道士身姿如鶴,面色平靜地注視着屋中的景況。
朱常瀛的眼中除了他的四子朱由榔,再也容不下别的,他顫巍巍地将朱由榔攬進懷裡,一疊聲地喚着:“吾兒衣衫破了,吾兒的衣衫……破了……”
連日來的思念,國破家亡的悲痛,失而複得的狂喜,諸多複雜強烈的感情融雜在一起,形成一道灼熱的暗流,擊中了朱常瀛羸弱的神經。在重複了數句讓下人幫助朱由榔換新衣衫之後,這位年邁的慈父再也受不住,兩眼一翻,昏厥了過去。
這下可好,本就混亂的場景愈發焦躁,來往諸人有送湯藥的,有掐人中的,有捧着換洗衣衫的,不大的寝殿忙作了一團。
而趙般般也就是在這個瞬間被突然扯了進來。
當時,她正百無聊賴地倚靠在庭院正中的杏花樹下,仰着腦袋看向那片近乎純白的杏花雨。這個庭院,是她與朱由榔靈魂存儲的容器,那這棵杏花樹,恐怕就是他們二人靈魂的象征。
上一秒,趙般般還在思考生與死、靈魂與命運這一類高深的不适合孩子憂慮的問題;下一秒,一股難以抗拒的巨力拉力便裹挾着她沖入了朱由榔的身體。古色古香的庭院變成了人頭攢動的寝殿,她的懷裡還多了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
趙般般的臉上露出一抹無奈而苦澀的笑,但這抹笑容馬上就随着她“父王父王”的大喊轉瞬即逝。她早就做好了随時給這位懦弱小王爺接盤的準備,雖然她也隻是一個年僅11歲的孩子,但若論心性的堅韌與穩定,她實在比朱小王爺強上太多。
畢竟,一艘船上總還要有個靠譜的船長吧!
因為悲喜交加的沖擊,朱由榔同他的父親一道暈厥過去,趙般般便無怨無尤地接管了身體的掌控權,順着既定的方向往下演。
最開始她的哭喊還有些虛僞,可當她看清了老人和朱由榔頗為相似的眉眼後,倒升起了兔死狐悲之感,淚水便也頗為真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