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州輕輕砸吧了一下嘴,用一種華夏從未聽過的沉重而落寞的語氣道:“華公子,能活自然要好好活着。很多事情,死了也解決不了。”
修長的五指從頭頂移下,拍了拍自己别在腰間的佩刀。那把飲盡了鮮血的腰刀,自逃出揚州城起便日日相伴,從未離身:“我說過,我保你,成你的大事。”
華夏一怔,擡頭看去,對面的少女一擡下颌,笑得氣朗天清:“别忘了,咱倆有過命的交情。”
一個時辰後,定海招遠山威遠堡。
定海總兵王之仁濃眉緊蹙,目光從錢肅樂的印信上緩緩上移,看向立在堂中的二人。那是一對再古怪不過的組合,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一個單手始終藏在腰際的漁家女。
據說,他們是從甯波府趕來,懇請他出兵,随甯波的有志之士一起反清複明。
反清複明……是啊,連他都不得不承認,這天下已然是滿清的天下,那他們此刻的掙紮,又是為了什麼?
錢肅樂的信函言辭懇切,字字泣血,那是來自一名故明老臣的熠熠忠心。可他王之仁,又忠于誰呢?李自成攻入北京之時,他沒有北上勤王;滿清殺害弘光皇帝之時,他也沒有率兵救駕。他隻是固守着他的定海,把持着他麾下的兩萬浙兵……僅此而已。
王之仁緩緩吐出一口氣:“二位,錢老的信我已閱畢,你們可以回去了。”
趙明州一愣,卻聽身畔的華夏已經恭敬下拜:“王總兵,華某代甯波府百姓懇請您出兵平叛!”
王之仁的臉上露出一絲淺淡的笑意:“你就是華夏?”
“正是在下。”
“甯波府六狂生,我早有耳聞,今日一見,名不虛傳。”王之仁打量着堂中那後背挺得筆直的青年男子,目光閃動,“可惟今之時,江山傾頹,時局動蕩,并非一個‘狂’字,便能所向披靡的。”
“不怕二位知曉,我麾下兩萬浙兵,能戰之士不過半數,敢戰之士十之二三,以此實力反清複明,隻怕比你們六狂生還要狂妄。”
“王總兵,世情如此,若手握重兵之人都踯躅後撤,手無寸鐵的百姓又該當如何!”華夏大聲疾呼。
王之仁搖了搖頭,歎道:“華公子,你可曾見過清兵?你可曾與他們一戰?可曾直面頭斷血流?又可曾見過一觸即潰、奔若驚馬的大軍?你定然沒有見過,若你曾得見,必會明白此刻反清複明,除了送死,沒有任何意義。”
王之仁與華夏四目相對,寂然無語,堂上掉針可聞。
“意義……”不知過了多久,華夏方才緩緩開口,他的嘴角掙紮着上揚,露出一個痛楚的笑容:“王總兵,您在向誰要一個‘意義’?向那些失去父母的孩子嗎?向那些背井離鄉的流民嗎?向那些被奴役着,淩虐着,屠殺着的我們的同胞嗎!?為什麼從來沒有人向侵略者們要一個‘意義’,為什麼他們可以想殺便殺,想搶便搶,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所謂王道,自來如此。可自來如此,便對嗎!【2】”
……便……對……嗎……
華夏的聲音如同一把剜骨的刀,鋒利尖銳,餘音在空曠的堂上回蕩。每一個字音與牆壁的撞擊,都與此同時在趙明州的心頭擂響,就好像華夏也在聲聲向她喝問——曆史如此,便對嗎?袖手旁觀,便對嗎?置身事外,便對嗎!
站在後世人的角度,冷漠注視着此世間的煎熬,就真的光彩嗎……
趙明州垂了眼簾,再擡眸,堂上的王之仁也不由得一凜。那種桀骜的眼神不該出現在一名漁家女的身上,或者說,壓根不該出現在一名下位者的身上,王之仁下意識地将後背靠在椅背上。
“以卵擊石……對吧?”迎着王之仁的目光,趙明州突然開口問道。
王之仁被她問得一愣,可這四個字又的确戳中了他心中隐憂,便不由得微側身子,正對着立在華夏一側的趙明州。
“我也是這樣想的,甚至比你們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更加認同。可是,作為一個人,作為一個有血有肉正常的人,無論雞蛋多麼可笑,無論石頭多麼正确,我都選擇站在雞蛋的一邊。【3】”
“王總兵”,趙明州的手徹底按在了腰後掩藏的佩刀上,冷硬的刀柄穿過單薄的衣衫透出一片銳利的涼意,“你選哪一邊?”
不知為何,随着那漁家女冷靜的話音,王之仁感受到一種強烈的壓迫感,他移開了目光,轉而看向華夏:“華公子還有……這位姑娘,我不得不承認,你們的所言所行,慷慨激昂,的确令本官心神激蕩……”
“可惜,你們來晚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