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越緊着追問道:“你當時與那個黑衣人對戰,有何感受?”
百裡屠蘇抿了抿唇,細細道:“對方很強,但輕功不太好。我與他之間的距離并沒有差多少。他似乎也是個用劍方面的高手,即使是一把隻是劍柄有點長的普通劍與我打鬥,我不僅僅沒有憑借焚寂站得上風,就連兩劍相撞,焚寂竟都沒有讓對方的劍崩刃。感覺上,對方的内力很強,可以很輕松地接住焚寂的攻擊不說,還能化解我的内勁。”
有些不知該怎麼說:“這...甚至有一度,我都在想,或許他僅在師尊之下。”
陵越問出了其中一個關鍵:“你當時有沒有見到你的焚寂上有血?”
百裡屠蘇卻搖搖頭:“沒有。”
陵越蹙了蹙眉:“他的内息有什麼特點?”
百裡屠蘇說起與他打鬥的那個黑衣人倒是挺肯定的:“非常綿長,又極輕。”
而對于另外一個,則有些不知該從何說起:“另外一個黑衣人的内息略微有一點怪異。他...的内息會中斷。”
陵越的第一個判斷:“龜息?”
百裡屠蘇卻否認了:“不是。他跟與我打鬥那個黑衣人的内息還是比較像的,但沒有那麼綿長,也沒有那麼輕,會相對短促和粗重一些。他内息的節奏約莫是如此——我三息的脈跳是對方的吸,停頓半息,再是我兩息的脈跳是對方的呼。那個與我打鬥的黑衣人,則是我六息脈跳的呼,六息脈跳的吸。如此内息,甚至讓我覺得對方可能是個得道高人。以前師兄說過,我是遲脈,本就脈跳偏緩。若是按照我脈跳的速度來計算的話,對方能夠與焚寂正面對壘,則确實也說明了對方的強。”
陵越目光一滞,若有所思:“确實很強。”
百裡屠蘇瞧着陵越的模樣,心間略略湧起一絲他自己都察覺不到的期望:“師兄,你是對此有些什麼眉目了嗎?”
陵越眉間滞澀:“未曾。此中細節還得細細揣摩一番才是。”
看向百裡屠蘇,眼神堅定:“此事,在來之前,我已經獲得掌教真人的首肯追查此事。此事未曾水落石出之前,我不會回去。”
百裡屠蘇一怔,頗有些訝然:“...掌教真人相信我?”
雖說陵越自然是知道,百裡屠蘇的這般反應是為何,但卻是另外一番說辭,還說得既有點肯定,也有點欣慰:“嗯~他自然相信你。”
畢竟,有些天墉城之中的權力博弈,也不是三言兩語能夠給百裡屠蘇講的明白的。
這些事情,還真是隻有維持個表面和諧才是。
百裡屠蘇一時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有些怔怔然:“我還以為...”
陵越自然也知道百裡屠蘇所謂以為的内容。
然而,這不是作為天墉城弟子該去置喙的事情。
哪怕在天墉城中實際有不少的人都覺得涵素不該坐在那個位置上,都覺得經過了這許多事實際涵素的威嚴是盡失的,涵素的話不聽也罷。
但這也隻是在陰暗處這麼想罷了。
若是在這個時候煽動有些事情,恐怕最終的結果卻不怎麼樣。
敏感時期,自然閉嘴方為上策。
對此,陵越隻是輕微帶着威脅地挑了挑眉:“你還以為什麼?”
百裡屠蘇後脊一僵,立刻道:“沒什麼。”
陵越的眉頭往下壓了壓:“不許瞞我。”
百裡屠蘇的喉頭滾了又滾,滾了又滾,這才微微别過眼去:“...我以為他會相信陵端的話。”
陵越眉間平緩下來,微微眯了眯眼:“不止如此吧?”
百裡屠蘇的心,在此刻忽然就漏跳了一拍。
難道...
正當這百裡屠蘇的心在七上八下的時候,陵越悠悠然道破這真正的玄機:“屠蘇,你是不是覺得煞氣有所進益,就有順水推舟的打算?”
百裡屠蘇被驚得差點都不會呼吸了。
“我說過,我想要放心地離開,一切都會安排好的。”陵越的眼眸中盡是精明。
言下之意便是,隻要在天墉城的範圍之内,他陵越想要知道的事情,就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更何況,彼此間還做了那麼久的師兄弟,又是道侶,是相互深愛的兩個人,他怎麼會不知道在百裡屠蘇那種極喜歡當個蝸牛的性情之下,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他又不是傻~
這種事情,即使隻是挑三揀四地說與陵陽聽,陵陽也能得出相同的結論來。
這...甚至是不需要去深入思考的一件事。
略略壓低了眉,靈壓隐隐提升,說得無比肯定,又擲地有聲:“屠蘇,你沒說真話。”
涼淡,極難得在面對百裡屠蘇的時候顯出屬于天墉城執劍長老的威嚴與威壓,不緊不慢地挑了一下右側的眉尾:“怎麼?這才下山幾天,就學會欺騙師兄了?”
百裡屠蘇喉間一滞,更加不敢看着一語中的的陵越,頭埋得就差沒有變作鴕鳥了,背心也滲出了汗來:“我...”
陵越松了眉眼,也彎了腰脊,深深歎了口氣,有點心累地道:“屠蘇,你有沒有想過,就算與你說的一樣,這麼一件事情不明不白地籠罩在你身上,我和師尊會好過嗎?你真的達到了你的目的嗎?你真的内心就沒有難受過嗎?”
被陵越如此連環诘問,百裡屠蘇瞬間啞口無言:“我...”
陵越知曉百裡屠蘇的性子,也沒有逼得太緊,反而是給足百裡屠蘇時間:“好好想想~”
将陵越問出的這幾個問題在心底裡搓撚一遍,百裡屠蘇喉間滞澀得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難以企口:“...我...對不起...”
他發覺,他簡直就是錯得太離譜了。
陵越微微搖了搖頭:“現在,是不是就能對我說實話了?”
沉下心來。
百裡屠蘇目光一滞,心頭一凜,繼而雙肩一塌,後脊也跟着微彎:“...那晚,的确我感到燥熱難安,也的确感覺到煞氣突然湧動,的确聽見了那麼兩道聲音,但後面運功确實也将這些都壓了下去。隻是...心頭卻也萌生了焚寂是個害人精的想法。如此,便真的帶着焚寂去了劍閣。我那時...的确想着用三昧真火把焚寂給融了。即使這是付出性命的代價。被紅玉姐打斷的時候,我的修為已經耗費了許多。是紅玉姐幫着我,我才勉強恢複。紅玉姐一語驚醒夢中人。她罵的很對,我也是心甘情願跑去抄書的。後來,發生了肇臨的事情。被關之後,我想着你不在,掌教真人似乎也不喜歡我,就...師姐來放我走的時候,我覺得這确實是個機會。隻要肇臨确實不是我殺的,就不會影響到你和師尊。你也能順順利利地繼承掌教之位,師尊也将不再為我這樣一個無底洞費心費力,芙蕖師姐也可以心有所屬。沒了我,一切都是一個完美的結局。而我,這江湖之大,總有一處可以讓我了卻殘生。我...”
陵越被百裡屠蘇這樣一番話一驚,下意識地就要高高揚起手:“你...”
但卻隻是指尖輕動。
“屠蘇,我再說一遍,你不是我和師尊的拖累。煞氣這件事情,不是你願意的,你是其中最痛苦的那個人。我們都願意為你分擔。”硬是生生克制住了現在就要把百裡屠蘇給吊起來,用鞭子給狠狠抽上一頓的氣憤,再是深深吸上一口氣,使勁将那奔湧的情緒壓上一壓,陵越才勉強臉沒有黑得吓人,但聲調低沉得卻是沉了幾個度,“以後,不許再胡思亂想了。有什麼,就告訴我。聽到沒有?”
百裡屠蘇略略有點猶疑地應了下來:“...嗯。”
但在内心中,卻覺得,若要讓他如此認為,恐怕是很難了。
面對百裡屠蘇的應下,陵越根本就沒有松下這麼一口氣。
他太知道百裡屠蘇的性子了。
但要化解百裡屠蘇那個具有負罪感的認知,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隻能是徐徐圖之。
再是穩了穩心緒,陵越才艱難地戴上了官方的笑意:“你現在住在歐陽少恭家?”
百裡屠蘇感覺陵越就像開了天眼似的:“師兄,你怎麼知道?!”
“你就與他親近,我一猜就知道你會來找他。”陵越的内心實在有些哭笑不得,甚至是哭更多一些,但面上卻是一副百裡屠蘇找到一個摯友的十分欣慰的模樣。
語氣和緩:“最近過得怎麼樣?”
說起歐陽少恭的種種,百裡屠蘇的眼裡全是光,語氣裡也全是亢奮:“少恭他人很好~帶着我...而且,最重要的是,少恭配出了可以壓制煞氣的方子來!很有效果!”
然而,百裡屠蘇的那些話,卻聽得陵越的心在滴血。
雖然這心頭是有些難受,但陵越一想到,若是沒有這些虛情假意,依着百裡屠蘇的情況很可能會在街邊要飯,這心頭的難受又稍微緩解了一些。
直到聽到煞氣一詞,陵越才猛然一驚。
糟糕!
光顧着仙根,光顧着查案,光顧着跟那些臭蟲周旋,卻忘了那該死的煞氣。
這...
這可已經是他第二次忘記煞氣這件事了。
這...
算起來,确實自從百裡屠蘇離開,有一段時間了。
若是倒回去推算的話,幾乎可以推算出,是在他回到昆侖山以前,百裡屠蘇的煞氣就發作了。
這...
紅玉姐應該知道這件事,為何...
這...
什麼?!
歐陽少恭竟然配出了可以壓制煞氣的方子?!!!
這...
這怎麼可能?
就連師尊給的藥方,也隻是舒緩百裡屠蘇煞氣發作之後的不适,而不是壓制煞氣。
對那煞氣,師尊作為劍仙,作為與焚寂打了不少交道的人,能夠有的辦法也隻是空明幻虛劍劍印。
不僅僅封印劍靈,也讓煞氣得到控制。
雖然這會讓百裡屠蘇在月圓之夜那晚十分難過,但相比于天天難過,也好了很多,不是嗎?
這...
煞氣能夠被湯藥給壓制?
這個辦法...其實他以前不是沒想過,還曾好生找過醫書看過。
雖說肯定這程度是無法跟“歐陽少恭”相比的,但他也确實沒有找到這種湯藥。
隻是...若是真有這種湯藥,師尊會不知道嗎?
難道還真能是那太子長琴的二魂三魄那麼厲害,連這種事情都能知道?
這...
千載煞氣...
氣...
無形無質...
完全需靠有意識地聚攏,才會凝聚...
難道是散~?
但那太子長琴的一魂四魄和煞氣顯然已經糾纏了千年,哪裡是那麼容易就能被散去的?
更何況,這煞氣...若是能夠被操控的話,那可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摧枯拉朽之力啊~
那太子長琴二魂三魄的目的就算隻要那一魂四魄,對于這順手的東西,又為何不要呢?
這...其實也是一筆劃算的買賣,不是嗎?
難道...這其中另有玄機?
此事,可得提高警惕了。
陵越的心中霎時竄過無數個念頭,但面上卻是驚訝得差點站起身來:“可以壓制煞氣的方子?!”
百裡屠蘇心裡的開心和期望一點也遮掩不住:“嗯!喝了之後,好了很多,除了有些高熱和乏力外,什麼都沒有。以前,師尊也給過我很多藥,但确實沒有少恭的方子管用~少恭說,那隻是他草拟的其中一張方子,他會根據情況,再給我調整的。說不定,少恭真能把我的煞氣給治好。這樣,我就再也不用擔心這件事了~”
陵越眼底流淌過一絲精光,但面上卻是極其欣慰的樣子:“如此甚好。”
看着陵越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百裡屠蘇覺得,比他的煞氣被治好,還要令他開心。
畢竟,這煞氣一事,确實都已經成了紫胤,陵越和他的心病。
若是歐陽少恭真的能夠治好他,哪怕留下一點病根也行,這對他們幾者都是極大的安慰了。
想着情況在轉好,百裡屠蘇自是忍不住喜上眉梢:“對了~師兄,琴川這裡不僅僅有少恭,還有師尊的好友方太大師的俗家。最近,我結識了...他們...”
聽得百裡屠蘇提起方家,陵越莫名的,心間湧起了一種怪異的感覺。
他當然知道方太大師的俗家就在琴川,也知曉跟方太大師有關的很多事情。
畢竟,這方太大師也和清和真人一樣,都是他們師尊的好友。
這些關系,作為晚輩,尤其是他們的師尊在閉關的情況下,那是肯定要去維護的。
然而,也正因為知曉方太大師還是俗人之時的有些事,他...從心底裡就很不願意跟這個人打交道。
因為這人跟涵素一樣,都是抛家舍業,沒有責任心的人。
隻是說,涵素相對而言值得原諒一些。
畢竟,誰人也想不到事情會有那麼寸。
然而,那方太大師卻是個...簡直...
陵越覺得,若不是因為這方太大師是他的長輩,是他師尊的摯友,他真能很沒有修養地啐其一口。
分明知道家族的責任,還要一心向佛。
分明知道夫人懷了孩子很辛苦,還天天念叨最好是個能夠繼承家業的兒子,還在有了二女兒的時候,嫌棄夫人怎麼肚子那麼不争氣。
分明知道...
陵越覺得,他都難以形容那方太大師對其家庭的罪責程度,甚至叫做用罄竹難書,都稍顯平遜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