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入了冬,季玖的寒疾一日重過一日。羅松文讓羅江流暗中觀察了兩日,見季玖從未出過門,實在放心不下,還是請了個城裡最有名的大夫,親自領到了季玖門外。
那位祖宗仍然是那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他穿着一身月白色常服斜倚在榻上,右手拿了一卷書,他卻并沒有看,目光全神貫注地定在自己的左手上。
羅松文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他的手指瘦而長,指骨分明,皮膚卻透出一種不健康的蒼白之色,就連皮膚下青色的血管都分外清晰。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那貫穿莫折瓦拉和拓拔汮胸口的羽箭。
蒼白而瘦弱的一雙手,卻有着頃刻間取人性命的力量。
他很快收回目光沒有多看,是以也未曾看見那隻瞬息間取人性命的手正在不由自主地顫抖。
他恭敬見了個禮:“微臣見過殿下。”
季玖寒疾複發,連帶着反應都遲鈍了些。他仿佛是才發現羅松文走到跟前,有些驚訝地看着他問道:“羅知縣何時來的?”
羅松文也不知道這位祖宗是真沒看見他還是裝的沒看見他,隻能對這個問題避而不答:“微臣聽聞殿下身體不好,想來回陽天寒,殿下身體難以适應。微臣特意帶了回陽城内最有名望的大夫來。”他生怕季玖拒絕,轉了個話鋒,委婉道,“回陽大夫的醫術自然也比不上太醫院的一衆太醫們,不過看了總比不看好,讓太醫開個方子,或許殿下的舊疾能有所緩解。”
季玖聽他說了這麼長一段話,知道他是好意,也沒拒絕。
羅松文連忙去門口将人領了進來,季玖十分順從,伸出手讓這個白發蒼蒼的老大夫搭腕診脈。
那大夫一手摸着花白的胡子一手搭在季玖腕上,沉吟許久,顫顫巍巍站起身後退幾步道:“這位公子這病我未曾見過。不過觀公子脈象,似乎是氣血瘀滞之象,公子若是覺得胸口堵塞,呼吸不暢,我開一副方子,公子需先喝半個月,若有緩解,再喝七七四十九日,待熬過了寒冬,便能見好了。”
啰嗦了一大段話,說白了就是讓他泡在藥罐子裡,哪怕治不好,也能靠長時間吃藥暫緩一下症狀。
季玖心裡跟明鏡兒似的,傾整個太醫院之力也未曾看好的病,這等邊陲小鎮名不見經傳的鄉野大夫自然也莫可奈何。于是他一臉淡然地收回手,低着頭整理袖子,直截了當地拒絕道:“方子就不必開了,藥熬了我也未必喝,就不勞煩了。”
羅松文低頭稱“是”,打發人送走大夫,回身就見觀棋與一個侍衛交頭接耳,随即又走到季玖跟前耳語了幾句。
“醒了便醒了。”季玖音量如常,也不避着他,平靜道,“先關着,喊着要見我便讓他先喊着,他不是要我做他的階下囚麼?見我一個階下囚作甚?”
羅松文聽這話,暗道應是拓拔汮嚷着要見季玖,不想他說到此處,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擡頭看向自己:“羅知縣,那位宋姑娘冒險潛入西羌,為的必不是小事,知縣若信得過我,不妨同我說說?”
羅松文未曾親眼看見季玖射殺莫折瓦拉的情形,是以也并未領略過面前這位祖宗天下絕無僅有的厚顔無恥。他愣了愣,被他明目張膽的恬不知恥所震驚,沒想明白自己怎麼就應該信得過他了。
不過他應變倒快,沒怎麼卡殼地回道:“微臣如何敢不信殿下?我這侄女自小沒有母親管束,隻得他父親一人撫養長大,是以性子便無法無天,莫說銀州城主府,即便是靈州城她也來去自由。好在此次她運氣好遇到了殿下,不然隻怕兇多吉少了。”
好一招答非所問避重就輕。沒用的話說了一大堆,有用的一個字也沒提。
季玖都被氣笑了。
他有些頭疼地扶額,心道魏老将軍的部下與他還真是沒有一絲一毫的相同,老将軍沉穩持重,羅松文的嘴裡卻難以套出一句實話。
他揮了揮手,哎呦一聲作頭疼狀,道:“羅知縣,太醫說了我這病不能見我不喜之人,你瞧,我一看見你,我就頭疼。”
羅松文十分有眼力見地告了退,不在這祖宗跟前礙眼了。
見他走了,觀棋這才拿了一個瓷瓶,從中倒出一粒藥丸遞給季玖:“殿下,您先服下好生歇息,到時辰了屬下叫您。”
季玖在羅松文那兒沒讨到好處,隻能轉而惡趣味地欺負自己這個實心眼兒的侍衛。他懶洋洋地擡起手給他豎了三根手指,另一隻手接過藥丸頭也不擡地吞下,含糊道:“三句了,還有兩句。”
觀棋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方才那不是一句嗎?”
季玖一笑,站起身拍拍他的肩,徑自去床上躺下:“隻有一句了。”
觀棋十分憋屈地捂住了嘴,生怕不小心出口的驚呼浪費自己今日的最後一句話。
不知是不是服了藥的原因,季玖這一覺睡得昏昏沉沉,卻做了一個他許久都未曾做過的夢。
夢裡他仍是那個九歲的孩子,長在深宮,偶爾借住輔國将軍府。他年紀不大,卻同别的孩子不一樣,他不愛說話,即便是說話,也是能少說幾個字就少說幾個字,真可謂惜字如金。
他平時的做派也不像一個孩子,一言一行都在模仿大人,故作老成的模樣。
可是聖旨下來的那一日,他什麼都顧不上了。
他不再惜字如金,也不再故作老成,他跪在臨華殿外磕着頭乞求了許久,等到一場夜雨落下,又等到朝陽升起,他才終于得到了他名義上的母親放他出宮的允許。
那時的他,甚至連去崇明殿外求皇帝的資格都沒有。
可他也知道,他不能去求情,一旦求了情,隻怕皇帝念着的最後一絲情分也會消失殆盡。
所以他跪了許久跪來的,隻是一個時辰出宮相送的允準。
他害怕老師和阿雩擔心,特意沐浴更衣後才急急出宮,可他走到城門外時,隻有初夏泛起的薄霧和來來往往的路人,哪裡有他心心念念要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