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殿門嘎吱一聲重又合上,原本投射在殿中跪着的那個身影上的日光也被随之隔絕。
季玖跪在陰影中,呼吸聲幾不可聞。皇帝自案上拿起一本奏折看了幾眼,像是忽然想起面前還跪了一個人,連一個眼神也吝于分給他,隻扔了冷冰冰的三個字:“起來吧。”
“謝陛下。”
季玖恭敬起身站在一邊,皇帝連看四本奏折,不知上面寫了什麼,他面沉如水,冷“哼”一聲将其扔下,叫道:“王承。”
無人回應。
“陛下,王公公領着魏姑娘去了貴妃娘娘那兒。”季玖回道。
皇帝這才看他一眼,語氣放緩了些:“聽說在路上遇到大雪,耽擱了些路程?”
“西北天寒,雪也大些,是以耽擱了一段時間。”
“若非老七說你去最合适,我原本是不打算讓你去的。好在你平安将人接了回來,此事做得不錯。”
他這話算得上誇獎,季玖卻沒什麼表情,連一句應答也沒有。皇帝似乎是習慣了他這悶不吭聲的性子,也不等他回答,繼續問道:“阿雩既然回了京,無名無分總歸不好,我打算收她為義女,封為郡主,你覺得如何?”
郡主一般隻有太子與親王之女才可受封,哪怕是郡王之女,也隻能封為縣主。魏初雖是太後堂侄女,可是罪臣之後,能被赦免已是難得,更何況是直接封郡主?
“陛下思慮周全,臣不敢妄言。”季玖心思百轉,揣摩不清皇帝用意,口中卻不曾露出絲毫。
“也罷。既然你在,阿雩又是你接回來的,你便去宣旨吧。”皇帝道,“阿雩是她的字,她的名字是什麼?”
“魏初。”
“魏初。初,始也,舒也。”皇帝将這兩字複述了一遍,肯定道,“是個好名字,必是舅父所取。”
“既如此,傳我旨意:貴妃之女魏初,品貌端莊,秀外慧中。今認為朕之義女,冊封為端舒郡主,賜之封号府邸,待遇與公主同享,可在宮中自由行走。。”皇帝略一沉吟,又補了一句,“告訴貴妃,讓阿雩不必跪了。”
“是。”
季玖領了命告退,早有小太監将沉重的殿門推開,他擡步跨出殿門,身後的皇帝卻忽然叫住他:“綿澤。”
“臣在。”季玖恭謹地轉過身去。
“你今年也十七了,按理也該就藩。”皇帝道,“不過我問了你母親,她道你與太子關系親厚,太子不舍,便多留你在京中幾年。”
“臣聽憑陛下安排。”
皇帝冷眼看着這個沉默寡言的兒子,他對他本就沒有幾分父子間的親情,偶爾他回想起他幼時的樣子,心中也覺得對他有些虧欠,然而他即将加冠,平日裡對任何事都是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他一看見他,因愧疚生出的那幾分柔情便轉成了難以言說的厭煩,隻好眼不見心不煩。
皇帝垂下眼,擡起手揮了揮道:“去吧。”
“是。”
季玖和他身後跟着的小太監跨出大殿的下一瞬,殿門複又合上,他回身去看,赭紅色的門嚴絲合縫,他仔細看去,也找不到一絲縫隙,所以哪怕再溫暖光亮的陽光,也照不透這扇沉重的大門。
他自嘲地笑了笑,無事發生一般向着貴妃的寝殿走去。
“王承見過貴妃娘娘。”
榻上半倚着的人擡起頭看來,她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的模樣,容顔昳麗,面色如玉,擡眼看過來時,眸中的神色卻透着不易察覺的冷意。她的目光冷淡地掃過王承,看到他身後的魏初,在她稚氣未脫的面孔停頓了片刻,目光中的冷意轉瞬消失殆盡。
有那麼一瞬間,魏初似乎看見了她眼中的淚光。
然而那抹光轉瞬即逝,快到讓她以為是自己花了眼。
宋意禾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聲音不急不緩的,絲毫沒有因為面前這太監是皇帝身邊最親近的人而給他好臉色。
“王公公來我這裡做什麼?”
“回貴妃娘娘,陛下命九皇子前往西北去接魏姑娘回京,如今魏姑娘回來了,陛下讓奴将魏姑娘帶來見您。”
宋意禾的目光重又回到魏初面上,她緩緩起身,無視了王承想要給她穿鞋的手,赤足踏在榻前柔軟的地毯上。
她緊緊盯着魏初,一瞬不瞬,仿佛是生怕自己一眨眼,面前的人就會消失不見,然而她語調依舊清冷:“如今人已經帶到了,王公公可以去向陛下複命了。”
她這樣一說,王承也不好再留,好在皇帝并未讓他在這裡,他彎着腰,告退得十分幹脆:“那奴就不打擾貴妃娘娘和魏姑娘母女叙舊了,奴告退。”
王承走後,殿内一片寂靜,隻有榻邊火盆中的碳火哔剝之聲,魏初看着面前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女子,嘴唇翕動,卻最終什麼也沒出來。
直到她眼中隐忍許久的眼淚終于落下,低低叫了自己一聲:“阿雩……”
一語未完,已是哽咽難言。
魏初終于在她身上找到一些熟悉的感覺,遲疑着伸手去握她的手,大殿内燃着碳火,溫暖如春,她的雙手卻冰涼,她不由得握緊了,聲音同樣哽咽:“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