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輩,謝某絕對不需要你犧牲……”
謝忱才剛開口,廣蓼道人便猛地回頭,死死瞪着他,“謝忱小子,我知道你想勸我,老夫今天隻問你一句,你還想不想出去了。”
謝忱對上廣蓼道長的視線,不曾退縮,他不會違背自己的内心,也沒有移開視線試圖用逃避來減輕自己的負罪感:“我想出去。”
“那便對了!”廣蓼道長回首,含着笑的眼眸和謝忱對上,宛如再看一個親切的小輩:“謝忱,你可知你敢将這句話說出來,一句要比其它人了不得了。世上絕大多數人都不願直視自己的卑劣。”
“不愧是我看上的弟子,”廣蓼道長撫掌,仰天大笑:“你想出去,老夫也願意助你一臂之力,這不是兩全其美之事嗎?”
“可若是要讓他人為謝忱去死,謝忱甯可一輩子被困在這裡。”
廣蓼道人笑着笑着,笑意忽然消失了。
“老夫很早就推算出了破鎖靈陣的方法。”廣蓼道長語氣淡然,“當時老夫不解,老夫所算的、所求的明明是生路,可得到的法子卻是讓我去找死,這不可笑嗎?老夫像那麼傻的人嗎?所以,在被困崖底的三百年,老夫冷血地看着不少人死去,不曾心軟。”
“直到看見了你,謝忱。”廣蓼道長渾濁的眼珠子裡格外清明,“在瞧見你的第一眼,老夫就知道自己天命所在。”
他讓謝忱跪下。
謝忱一掀道袍,雙膝重重地磕在地上。
“好,很好。”廣蓼道長大贊兩聲,“老夫乃是天機門第十七代掌門,如今身殁異鄉,所求一件事。”
“晚輩自當竭盡全力。”謝忱低頭叩首。
“将我的衣冠冢帶回天機門,交給我的大弟子雲青。”提到自己的弟子,廣蓼道長的語氣都低沉下來,“他們大多不成氣候,老夫不放心将門派交到他們手中,這才将閉關的時日一拖再拖,可惜天算不如人算,老夫客死他鄉,也沒能為他們謀劃周全。”
隻是很快,他又釋懷,“也許這就是命,我等終究不過凡人而已,謝忱,你将我的衣冠冢帶回去,将《萬象經》置于藏書閣内供所有弟子參悟,能夠學到多少,就看他們各自的本事了。”
《萬象經》雖然了得,但也沒有什麼需要藏着捏着的,廣蓼道長一向不在乎這些虛名,而之前一直不肯傳授給徒弟們是因為自己知道他們的性子,修習他們這一脈的天機之術,容易急功近利,稍有差池就容易招緻天譴。
但如今,自己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廣蓼道長最後看了謝忱一眼,“你還是不肯叫我一聲師傅嗎?就當騙騙我這個快死的老頭子。”
“學生已有師傅。”謝忱不肯松口。
“你這豎子……算了,雖然老夫就看上你這股死心眼勁頭呢……”廣蓼道長嘀嘀咕咕,聲音越來越小。
等謝忱再次擡眼看去的時候,面前已經沒有了廣蓼道長的身影。
天空忽然飄起了雨絲。
謝忱疑惑地擡頭,眼前有炫目的光彩流轉,淤積了成百上千年的靈氣在鎖靈陣破的那一刻洶湧地朝着山崖底下傾瀉,裹挾起瀑布的水花在這小小的一方天地下起了雨。
廣蓼道長,身隕于小暑節氣,帶來了此地今年的第一場雨。
*
十一年的時間,對于修士,尤其是對于壽命近千年的化神期修士來說,并不長,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謝忱消失的這段時間并不會發生什麼大事。
可人算不如天算,某一天,長生祠裡寫着‘謝忱’名字的長明燈驟然熄滅,平日裡負責清掃的弟子大驚,手中的掃帚“啪”地一下掉在了地上。他可能不識得太乙宗每個長老的道号,可謝忱的名字卻是如雷貫耳。
謝忱,掌門的關門弟子,天賦絕佳,當是九州第一劍修。
可就在某個平平無奇的午後,山外還透着呱噪的蟬鳴聲,而屬于謝忱的長明燈毫無預兆地滅了。從鼎盛到熄滅,不過一刹那的事。這說明有人就在這瞬息之間将謝忱殺死,魂飛魄散不得超生。
此消息在頃刻間傳遍了宗門,謝忱的師傅逍遙道人震怒,勢必要找出殺害謝忱的兇手。
可數十年來,一無所獲。
而就在十一年後,同樣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午間,山間陽光正熾,鳥雀之聲稀稀拉拉,樹蔭搖曳,一雙雲履踏上了歸途。
謝忱回來那日,全宗上下都以為見到了鬼!
這可是青天白日啊!
謝忱第一時間去找了師傅說明緣由。聽完這段奇緣,師姐師兄們都覺得不可思議,怎麼會有完全隔絕靈氣的地方,難怪師弟的長命燈會滅。
回師門報完平安之後,謝忱便開始啟程前往天機門。
和太乙宗的平靜不同,由于廣蓼道長的長命燈忽然熄滅,整個宗門陷入了一段時間的動蕩,最後還是閉關的祖師爺出面,随手一指,讓當時修為最高的雲青暫代掌門,萬豐自然是不服氣的,論修為他是沒有雲青高,但論在天機之術上的造詣新一輩的弟子中可沒人能夠比得過他。
謝忱抵達天機門的時候,雲青的掌門之位不過坐了三月而已。
聽到通報的時候,萬豐和雲青都是一臉懵,太乙宗的大名他們自然是聽過的,隻是不知道那等大宗是怎麼想起自家這個小門派了?不是他們妄自菲薄,隻是如今【天光隙】擴張,魔修勢力愈發強盛,天機之術不過是旁門左道之術,能夠禦敵的法術才是好法術。
還不等他們疑惑,弟子馬上傳達了謝忱的來意——受廣蓼道長之托,将衣冠冢送回天機門。
衆人大駭,雖然宗門内傳言廣蓼道長遭遇了不測,可顯然每個人心裡還是抱着希望的,可如今謝忱這一遭,卻是徹底打亂了才穩定下來的局勢。
謝忱被趕忙請上了大殿,并讓所有長老都一同前往。
這也是謝忱要求的,他深知廣蓼道長希望将所有人召集,将此事徹底做個了解。
謝忱沒有與他們打太極,直接交出了廣蓼道長的衣冠冢。
“是師傅的道袍。”雲青語氣悲痛,就連萬豐的臉色也一片煞白。
“師傅他當真……”
謝忱沉聲,說出了廣蓼道長舍己為人自願獻祭破陣一事。
天機門衆人長歎一口氣,倒沒有怪罪謝忱,畢竟明眼人都知道,廣蓼道長已經被逼到舍棄了肉身獨留神魂苟活,又無靈氣補充,消亡不過是早晚的事,師傅向來心懷天下,做出舍己為人的事并不稀奇。
“還有這,”謝忱交出了一隻玉筒,遞給離自己最近的萬豐,“這是廣蓼道長托所刻錄的一門功法,名曰《萬象經》,道長希望将其放入藏書閣,供所有弟子修習。”
“怎麼可能!”還不等謝忱說完,萬豐出言打斷,“《萬象經》乃是師傅獨門功法,一生心血所在,學其者可窺見前世之因今生之果,算命改運不在話下,是他都不曾教授我們的功法,怎麼可能會希望将它放入藏書閣供所有弟子翻閱!”
“除非——”萬豐語氣嘲諷,“這《萬象經》是假的。”
說罷,他将自己的神識探入其中查看,不多時,便覺得頭疼欲裂。
雲青是第一個發現他異樣的,立刻打斷了他,“師弟,此功法太過深奧,不是我們如今的修為可以修習的,當心走火入魔。”
萬豐仰躺在太師椅上半天才緩過來,“不對……”
“什麼不對?”雲青問。
“這份《萬象經》是假的!”
“何出此言?”
“不可能。”
雲青和謝忱同時開口。
萬豐喘着氣,“我在《萬象經》一旁看見了多餘的字迹。”
“那是謝某修習時候的批注,”謝忱沉吟,“這份功法我交給過廣蓼道長檢閱,他并未提出不妥之處。”
頓時,天機門所有人都沉默了,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盯着他。
謝忱有了不好的預感,果真,萬豐率先發難。
“你一個劍修,為何可以修習我天機門秘法!簡直荒唐!”
謝忱一時啞然,不知如何應答,環顧一周之後,無人阻止萬豐的指責,心下一沉,顯然他們也是這麼想的。
氣氛一時僵持不下,不知過了多久,雲青正打算開口,忽然,廣蓼道長的衣冠冢發出了微光。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了。
隻見搭在道袍之上的玉飾微微亮起,似乎終于補充完了靈力,徑直飄到了半空之中,片刻過後,廣蓼道長的聲音響起。
與之同時出現的還有他留下的一道氣息。
“本座不幸身隕,此乃命也,幸得一弟子,天縱奇才,道法驚絕,性情淑均,可将宗門托付……”
轟隆!
大殿内的衆人宛如五雷轟頂!
可将宗門托付是何意?
果然,廣蓼真人下一句就是要讓謝忱繼承天機門掌門之位。
“簡直胡鬧!”萬豐氣得口不擇言,“師傅這是老糊塗了!”
“師弟!”雲青喝斥,“不得無禮。”
“我看是這小子早有預謀,觊觎掌門之位,否則怎麼會一再要求各位長老齊聚一堂,不就是想把此事坐實嗎!”萬豐被氣得心口疼,輸給雲青師兄也就算了,輸給一個外人他實在不甘心,“再不然,就是這妖人定是用什麼法子迷惑了師傅!”
如果是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