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平二年五月十九。夜。
蟲鳴夏夜,京城初上燈火,城門落鎖後沒有車馬行迹,街道上人群熙攘,市坊裡外點燈結彩,銀花火樹,叫賣聲、嬉笑聲、談論聲此起彼伏,從高處往下看,如同落入凡間的天街星市。
顧言假裝睡下後,偷偷爬出窗戶,翻到屋頂上越過了巡視的府兵,順利溜出了侯府。
他繞着屋後巷尾,攀過層層院牆,一路摸進了晚甯的小院裡。
晚甯此時正躺在秋千上,望着點點星光,聽着吱吱蟲鳴,在夜裡的涼風中昏昏欲睡。
“阿甯!阿甯!”顧言躲在牆角的小灌木叢裡,壓低了聲音喊她。
晚甯坐起身來,四處張望了一番,見不遠處的灌木後邊有個銀色的發冠忽隐忽現,便小心翼翼地走過去。
走近發現顧言半趴在那院牆投下的陰影裡,隔着那灌木探着半個腦袋,正望向自己。
“猴子?!你在這裡做什麼?”
“走,帶你去看燈會。”顧言左右看了看,見沒旁人,站起身來,拉着晚甯走到那院牆腳下。
晚甯看看高高的圍牆,又看看比自己高一個頭的顧言,“猴子,我上不去啊。”
“沒事兒,我教你。”
顧言蹲下身子,拍了拍自己的肩頭,“來,你踩着我。”
晚甯雙手扶着牆,小心地踏在顧言的肩上,顧言雙手在兩邊握住她的腳踝,慢慢站起身來,有些吃力地擡眼往上看,“好了,你往上爬,爬到牆檐上先坐穩。”
晚甯找了個結實的位置,扳住上面的瓦片,擡一條腿使勁往上爬,顧言抓住她另一隻腳往上托了托,順利把她送到了牆檐上。
“你坐穩啊,等我。”
晚甯坐在上面,看着顧言踏在牆上輕輕一蹬,一下便落在了外面。
顧言站定後左右看了看,見沒人發現,轉過身站到牆邊,看着晚甯悄聲說道:“快,你再踩着我下來。”
晚甯小心翼翼地轉過來,把腳伸到顧言肩上踩穩,扶着牆,顧言握住她兩隻瘦瘦小小的腳踝,調整了一下位置,讓她踩穩些,然後慢慢蹲下,晚甯順勢從顧言背上滑了下來。
顧言站起身子,松了口氣,志得意滿地看着晚甯,“怎麼樣?好玩吧?”
晚甯确實從未做過逃家的事情,想了想,也覺得頗有意思,于是興緻盎然地點了點頭。
“走,帶你去看燈。”顧言拉起晚甯,便往那燈火絢爛的街市走去。
兩人一路走一路瞧,看着各色燈飾點染的街巷,在屋宇樓閣間熠熠生輝,如同走在夢境之中。
将軍府裡此時卻是開始了一番雞飛狗跳,婢女們發現晚甯不見蹤影,摸着黑四處尋而不得,隻能敲開了主母的房門。
晚甯的母親一聽,是心急如焚,召起府兵、家丁、小厮跟着婢女們在府裡四處搜尋,把整個将軍府翻了個底朝天。
搜尋無果之際,晚甯的母親想到了顧言。
于是,她帶着兩個掌事的嬷嬷,提着燈往廣陵侯府走去。
侯府值守的侍衛見将軍夫人滿目焦急地走來,急忙打開了門,恭敬地問道:“夫人深夜前來,是何事惹夫人煩憂?”
晚甯的母親穩住心中極度的不安,溫聲道:“我家甯兒不見蹤影,可有跟小侯爺回來?”
那侍衛聽了一驚,“夫人先到廳中稍坐,屬下這就去請侯爺。”
他先是繞到顧言的房裡,果然不見顧言蹤迹,轉頭便奔向顧敬翎的書房。
“侯爺,侯爺不好了,少主許是帶着裘家小姐跑到外面去了,将軍夫人此時正在廳中坐着呢。”
顧敬翎聽了這話,火氣蹭蹭地往頭上冒,“這渾小子,去,帶上府兵,給我去把他抓回來!”
頃刻之間,數十名府兵披甲而出,往那燈市奔去。
顧敬翎則快步來到侯府正廳,對着晚甯的母親拱手鞠禮,“是本侯管教無方,給夫人賠不是了。夫人莫急,我這便去把那兔崽子逮回來。”說完便轉過身大步踏出府去。
晚甯的母親搖着頭歎了口氣,起身跟在後面。
那些府兵行至燈市街口,見其間燈火燦爛,人人摩肩擦踵,根本無法入内搜查,隻能停在街口牌坊下四處張望。
顧敬翎随後匆匆趕到,見此情境,亦是焦頭爛額站在那裡。
晚甯的母親此時走過來,見衆人手足無措的樣子,更是心焦上火,她提起衣裙,大步走到街口,厲聲怒喝:“搜查逃犯!所有人原地蹲下,違者就地格殺!”
臨近的人聽了這話,又看到街口站着大批披甲府兵,吓得趕緊蹲了下來。往遠些沒聽見的見狀也蹲下來詢問發生了什麼。
就這樣,整條街市,逐漸靜止。
顧言和晚甯兩個人正是貪玩的年紀,玩起來自然是投入萬分,根本不知此間發生了什麼,見衆人突然都蹲在地上,還楞楞地疑惑着,那些穿進街市的府兵遠遠便看見了他們……
這天夜裡,晚甯自然沒少挨母親訓斥,顧言更是受了那家法伺候,喜提禁足。
可對他們來說,那如夢似幻的熒熒燈火,終是照耀心間的亘永繁星。
康平十六年五月十九。夜。
大漠的天空總是格外清明,星點織成一片,如流光的輕紗懸于蒼穹。
晚甯披了外衣,坐在一座兩層小樓的屋頂上,出神地看着臨安城依稀暗淡的燈火在浩浩星穹之下明暗交疊。
叱羅桓屋裡屋外找不着她,急得撓頭,深以為這生意不翼而飛,于是大聲喊了出來,“蘇晚晚!”
晚甯聽見聲音,低頭看向站在院裡左顧右盼地叱羅桓,縱身一躍落在他面前。
叱羅桓眼見晚甯突然從天而降,看看天,又看看晚甯,“你是鳥嗎?太吓人了吧!”
晚甯看着他,深以為然地點頭笑了笑,“你找我何事?”
“吃飯啊,我說了,我就會做到。來吧,包你滿意。”叱羅桓揮着手招呼晚甯跟上,走出院門去。
晚甯跟着他轉過兩個街口,到了一個食肆裡,裡面座無虛席,一片嘈雜,與外面街道上的昏暗寂寥相比,截然是兩個世界。
叱羅桓找了個角落的位置,能看見整個食肆的格局。
他招呼晚甯坐在自己身側,低聲說道:“這裡是你們大俞人所開,那掌櫃會倉羯語,很少有人知道她是大俞人,你若吃不慣倉羯的飯菜,我可私下着她做些大俞吃食給你。”
晚甯環顧四周,嫣紅的羅帳掩映着整個食肆,見從一樓到二樓皆是倉羯打扮的人,倉羯的語言随着羅帳輕擺流蕩其間,她轉頭看向頂着一副倨傲邀功似的表情的叱羅桓,“我要見那掌櫃。”
叱羅桓眉眼一轉,“行啊,不過價錢要另算。”
晚甯夾了一塊桌上的烙餅,垂着眼眸塞進嘴裡,“錢你放心。”
叱羅桓聽了這話,即刻便起了身,隻見他跟櫃台後面的小厮點了點頭,走入了旁邊的小屋。
不一會兒,叱羅桓帶着一臉邪媚之氣,笑着走了出來,編發大馬尾一甩一甩,似乎一切很順利的樣子。
“成了,你進來吧。”叱羅桓停在晚甯面前,示意晚甯起身。
晚甯放下手裡的筷子,站起身掃視了一眼四圍,沒見到有什麼不妥,便跟着叱羅桓拐進了那個小屋。
那房中靠牆立滿了架子,架子上放滿了酒壇子,長桌坐榻堆疊着許多賬目,擺在房間進門左側的位置,三面直至房頂的酒壇架子将這桌案環抱其間。
一個梳着着螺髻花佃,身着倉羯舞娘裝束的女子斜斜坐在榻上,擡起一雙狐眼,盯着走進來的晚甯。
“喲,這是哪來的美嬌娘啊?”
“掌櫃為何在此開店?”晚甯毫不客氣地問道。
那女子愣了一下,“我開店賺錢啊。”
晚甯往前走了一步,“賺的什麼錢?”
那女子頓時有些惱了,“叱羅桓,你這朋友好生無禮。”
晚甯立即搶過話來,“禮什麼禮,在這倉羯侵占之地,講什麼大俞之禮?我是來尋那龍骧大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