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城内這一番搜查,羽州刺史府裡陸勻惴惴不安起來,他背着手在自己家廊環水榭,潛鱗滿池的園子裡不停地踱來踱去,惹得魚兒都焦躁不安,越州的消息,已經斷了好些時日。
羽州地處雍州以東,四面皆平,南北道路通達,水路貫通東西兩面,是大俞九州之腹地,商貿通達,糧田萬畝,陸勻手裡握着五萬羽州軍,有三萬是翌陽軍的兵馬。
手握重兵,居于大俞腹地,有權又有錢,陸勻沒什麼别的奢望,卻也是擔心自己成了那出頭之鳥,日日尋思着顧言到底在幹什麼,頗有些吃飽了閑得慌的“慌”。
宴白把那幾個探子抓起來以後,見沒什麼損失,問完了話,便放出城去了。那些探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交差,于是便在路上四處晃悠着,看看能不能在路上撈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好讓哥兒幾個都免了那一頓責罰。
結果還真尋到了。
他們尋着越州郊野,拐進了山林裡,走着走着,就到了軍營後山裡那村子裡。那地方地處山野卻衣食富足,于是他們也問了一問,婦孺老幼皆說自己是侯爺養着的,青壯男子皆在軍中,幾個探子頓時也覺得顧言是個好人,于是離開村子,準備往羽州去報一報着個信。
可他們還在路上,陸勻就坐不住了。
眼看大漠那邊渺渺茫茫,暫時還是一無所獲,劉夕也是還不見蹤影,那封信裡的内容卻一直在他腦子裡晃悠。于是他就自己想了個主意,想着先吓唬吓唬顧言,那即便顧言有什麼動作也可緩一緩,拖一拖。
越州這一日正在辦喜事,炮仗一放,大紅燈籠開路,鑼鼓唢呐順着街市一路吹吹打打,迎親的隊伍裡,臨時找來的女婢們手裡拎着花籃,一把一把的灑着大紅的花瓣兒。宴白金冠束發,身穿大紅錦袍騎在馬上,高頭大身馬前系着偌大一朵紅綢花。
淳安婉是從侯府出嫁,又嫁入侯府,故而宴白接親之後,遊街一圈兒,再往侯府裡進,領着淳安婉,拜一拜王潛和顧言,叩一叩天地與夫妻,便算禮成了。
紅娘帶着淳安婉慢步緩行回到了房中,房裡床榻上已換上了大紅織錦的被褥,上面灑滿了桂圓、蓮子、紅棗、花生,取一個早生貴子的吉利。
她穿着一身鸾鳳和鳴的嫁衣坐在上面,三尺許的金絲繡鳳裙尾鋪在地上,霞帔墜珠在龍鳳紅燭的映照之下隐隐閃動。
紅娘吩咐她不許亂動,要等着官人,她便真的直直坐着,一動不動。
宴白還與顧言、風如月等人在前院裡招呼客人,皆是城裡有名的富商以及王潛請來的客人,觥籌交錯之際,晚甯偷偷溜進了淳安婉的房裡。
“婉兒,你餓不餓?”她手裡拿着一碟桃花酥,推開了門,走進去,又輕輕關上。
婉兒聽見她的聲音,搖了搖頭,“我不餓,大小姐,這樣不合規矩。”
晚甯自幼也就沒什麼規矩,把那桃花酥放在桌上,坐在桌邊就自己吃了起來,“餓了就吃啊,不吃哪有力氣啊?”
淳安婉在那刺金的龍鳳蓋頭裡笑了笑,“大小姐,我很緊張,謝謝你來看我。”
“嘿嘿,我就知道你悶得慌,換我可坐不了一時半刻。”她一邊吃着,一邊拿了一塊兒,走到床邊,遞給她。
淳安婉猶豫了一下,折騰了一天确實已是饑腸辘辘,試探着拿了過來,一隻手微微挑起蓋頭,小口吃了起來,亦是怕花了妝容。
這時,瓦片斷裂的聲音紮進了晚甯的耳朵裡,她頓住了手,看着房梁,仔細聽起來。
不久之後,又傳來一聲,挪了個位置,晚甯把彎刀一拔,橫在身前,站到了淳安婉身側。
淳安婉從蓋頭的下沿看見她腳步靠近,而後站定的姿勢似是要動武一般,輕聲問道:“怎麼了?”
“有人在屋頂上。”晚甯低聲答道。
大婚之夜,侯府之内,居然有人上房揭瓦,左右肯定不是顧言,那便拔了刀子等着。
淳安婉亦知其中意味,猶豫了一番,掀開蓋頭,轉身在褥子下面,取出了一柄長劍,仔細聽着動靜。
晚甯看見她拿出一把劍時驚得瞪大了眼睛,“你會使這個?!”她低聲驚道。
淳安婉笑着點了點頭,然後把食指放在唇上,做了個極其嬌俏的噤聲的手勢。
兩個女孩兒都戒備了起來,盯着房梁,仔細聽着。
一片寂靜中,幾乎可以聽見燭火的搖曳聲,卻遲遲沒有别的動靜。
晚甯不放心,心想如若有人要去的不是這裡,那宴席那邊,怕是要遭殃。那裡如今可是有百餘賓客在吃吃喝喝,一點防備都沒有。
“我出去看看,你在屋裡别動。”晚甯轉向淳安婉,叮囑道。
淳安婉點了點頭,畢竟她穿着這身衣裳,想動彈也很難。
晚甯輕着腳步走到門口,一點點打開門,侯府燈火徹夜亮着,也是為了防着有人漏夜來尋。
就在院中燈火穿過門縫投進屋裡的一瞬,一支鋼針穿破夜色閃着光射向晚甯的臉。晚甯對這種伏擊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側身一躲,那鋼針紮進了身後的螺钿屏風裡,在滿屋紅燭映襯下,竟晃出一道寒光來。
淳安婉吓了一跳,而淳安婉這樣的性子,這驚吓正好燃起了她的怒火,她拔出劍,往身後随手一劈,三尺餘的金鳳裙尾瞬間斷開,落在了地上。
她快步走到門口,與晚甯一人一邊,躲在門的兩側,警惕地看着門外。
那刺客已在房上聽了許久,确定了屋裡是隻有兩個女子,一把大刀橫在身前,毫不畏懼地往門口走,腳步極輕,沒有一絲聲音。
晚甯耳朵好使,仔細聽着,能聽見衣物摩擦的聲響,知道這刺客正在走過來。擡手示意了一下,讓淳安婉别動,兩人便靜靜等着。
在那刺客一隻腳踏進門的瞬間,晚甯橫過一刀,映着屋外的燈火,如摘月而來,那刺客往後一側,刀鋒略略劃過他的臉,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殷紅的熱流,瞬間滑落。
淳安婉提劍而出,指着那刺客的咽喉驟然攻去,那刺客大刀一豎,正正擋下,連連後退。
似是驚訝于兩個女子皆手持利刃,武力高強,那刺客猶豫了一瞬。
随後,他深吸了口氣,大概是不甘心自己輸給女子,揮着大刀沖上前來。
晚甯彎刀一轉,勾住了那柄鋼刀,再一拉,那刺客從未與這西域之物交過手,頓時心驚,失了平衡,跟着手裡的大刀往一側倒去,無奈之下,松開了手,堪堪站穩。
見他脫了手,淳安婉劍鋒一淩,往前攻去,一柄長劍在燈盞的映襯下光華熠熠。
那刺客蒙着臉,雙眼隻剩驚慌之色,左右躲閃,隻想奔逃,卻無論如何也逃不出淳安婉的攻勢,而每每想要躍上屋檐,皆被晚甯當頭劈下,若想保命,就隻能回到地面上。
幾欲逃跑無果,那刺客嘭地一聲跪在了地上,大聲求饒道:“二位姑奶奶饒命,小的隻是奉命行事,得罪了二位,求二位姑奶奶放過小人。”
淳安婉劍鋒一停,指着那刺客的鼻子,隻差一點便可見血,她大聲喝道:“誰讓你來的?!”
那刺客吓的以頭搶地,“陸大人,是陸大人,姑奶奶饒命啊。”
兩個女孩兒相視一眼,皆了然于心。
晚甯快步走到宴白放軍棍的角落裡,抽出來一條專門綁人用刑的麻繩,把這刺客雙手雙腳捆了起來。
此時刺客雖束手就擒,晚甯卻還是不放心淳安婉一個人在這院子裡,便提議一起把這刺客拉到内院去,路上找個侍衛去席間尋顧言過來。
淳安婉執劍而立,全然隐了那嬌羞柔弱之态,提着劍放在身側,點頭道了聲好,竟一隻手拖起那刺客便往院子外面走。
晚甯看見淳安婉這兇悍的模樣,立在原地愣了須臾,眼睜睜地看着她走到院子門口,這才回過神來,快步跟在後面。
巡夜的侍衛在回廊上看見一身嫁衣的淳安婉手裡拖着個黑衣人,後面還跟着他們家夫人,一下子蒙了,此時生怕被判個失職之罪,忙走上前詢問緣由。晚甯給他說了一遍,便讓他去尋顧言過來,那侍衛怯生生地點了點頭,撒腿往外院跑去。
淳安婉把那刺客一路拖到内院正廳裡,手一甩便把他扔在了地上。
她心中也是氣惱得緊,好好的大婚之夜,居然被這賊人搞砸了,霎時恨不得一劍劈了去。她惡狠狠地瞪着那刺客,一動不動,晚甯見了她那神情,也暗暗生出些畏懼來。
那侍衛慌慌張張地跑到外院的宴席裡,穿梭在那百餘賓客之中,耳邊全是杯盤碰撞和交談歡笑的聲音,嘈雜得讓他無法集中精神,無頭蒼蠅般一頓搜尋,急得滿頭大汗。
好不容易在人群裡看見了顧言和宴白的身影,他雙眼一亮,趕緊跑了過去,不曾想險些撞翻了一張桌子,發出“嘭”的一聲響動,衆人幾乎同時看他了一眼,發現是個侍衛,想着是無心之失,皆沒有過多理會,
顧言遠遠瞧見,卻覺得奇怪,巡夜的侍衛怎會跑到席間亂竄,拍了拍宴白,往那侍衛面前走。
那侍衛看見顧言過來,趕緊迎上去,拱手低頭,“侯爺,不好了,夫人和婉兒小姐抓了個刺客,往内院裡去了。”
顧言和宴白皆是一驚,掠過那侍衛便往内院裡趕,兩人皆跑得極快。
到了内院廳裡,他們一眼便看見晚甯和淳安婉一人一刀鋒執于手中,盯着倒在地上的刺客。
淳安婉的衣擺已經淩亂得不成樣子,可襯上她拿着劍的模樣,此時屏退了尋常的嬌柔,倒顯得有幾分淩厲之美。
顧言上前查看晚甯是否傷着,左右瞧瞧,又拎起她的手轉了一圈,笑着誇贊道:“嗯,挺厲害,沒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