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言自從殺了岑時之後便有些怪異起來,總盯着九華殿院子裡的花草愣愣出神。
晚甯知道他是有心事的,許是那世襲的軍銜太重,讓他一時難以調和,又許是性子裡本不愛殺人,卻不得不殺。
隻是他不說,晚甯便不多問。
他偶爾趁着晚甯在看書描花的時候,便拉着劉宜悄悄說話,晚甯隻覺得有個人能與他說,也就好了。
岑時被殺之後,滿宮上下都知曉了顧言在劉宜宮裡,且君臣二人同吃同住。
劉宜趁着顧言給他開的頭,把宮裡的侍衛宮人裡裡外外清理了一遍,各府各州的探子眼線都急着趕着要把消息送出去,順理成章地一個個被乖順起來的天武軍抓了個正着,全都扔進了死牢,哥倆商量好了,晚些時候再抓主子們。
劉宜自登基以來就沒那麼舒坦過,每日好吃好喝伺候着晚甯,吩咐阖宮上下誰也不許礙着她,自己日日拉着顧言滿宮轉悠,檢查各處巡防,一一重新歸置。
晚甯此時便算是安全了,她也懶得管顧言到底在幹什麼,總歸這麼個人也不會跑到煙花柳巷裡去尋姑娘。
她偶爾跑到宮娥嫔妃的住處去聊着閑話。
一番閑話才知道劉宜從未真正寵幸過誰,全都做做樣子,然後便發起脾氣來,把她們趕回了各自宮中,奇怪了,就愛跟顧言玩兒?
天武軍統領的軍銜沒有着落,顧言便叫劉宜自己管着。
七千餘人的天武禁軍,還有三千餘人的神機營一下子全都到了劉宜的手裡,劉宜底氣十足,上朝罵人的聲音又大了許多。
岑時家裡一抄,那屋宅不敢比侯府大,卻是鬥梁枋拱,雀替門窗雕得五花八門,姬妾侍女加起來竟有百餘人,不少是在城外擄來的,真是好一個禁軍統領。
府宅正廳堂裡,墜着一盞大珠燈,比劉宜湯池裡那盞還要大,寶蓋之下用羊皮、料絲、羊角上下連接,三盞大燈,外圍垂着八串三十二盞羊角小燈和珠籃燈,兩丈高的大燈約莫由數十萬顆琉璃珠串成,大俞境内應找不出第二盞。
顧言帶着天武官兵去的時候,推開镂空雕虎的隔扇門便當即傻了眼,優秀,帶回去送給阿甯玩賞,偷摸運回了侯府,劉宜默許,不管。
再一細細清點,發現許多眼熟的物件,許多杯盞,瓶器,與畫舫上的如出一轍,都姓岑,顧言一尋思,那就查查賬目。
果然在岑時家的賬目裡翻出了畫舫的收支,月入萬金還不算零頭。
顧言回到宮裡一邊喝着水,一邊把賬目遞給劉宜,劉宜給他遞了塊桂花糕,眉宇間便有了主意,“兄長,勞你再去查查各府的賬目,我看官商勾結的不止他一家。”
顧言第一次聽見了劉宜主動的吩咐,心有慰藉,也可,啃了幾口飯菜,換了身一等侍衛的花青色繡虎衣袍,帶着天武軍以侍衛的身份,便又出宮去,開始到各府各院奉旨遊蕩,結果便是查了不少賬,揪了不少小辮子。
小的開客棧,大的開賭莊,幸好京城近年來有名的雨花樓與他們無關,便都抱住了小命,查沒一番,點清算清,全部充公,送給了劉宜。
這一日,顧言遊蕩到了曲安縣侯的府裡,他一下便覺得有意思了。
“縣侯大人!”進門便高聲喊起來,有回家的感覺,他一路往裡走,帶着披甲的官兵是誰也不敢攔着,踏入院落,穿過拱門,繞過曲折回廊,結果是發現曲安縣侯不在,家丁說是帶着夫人姬妾出門賞秋去了。
縣侯家的公子如今在京城出了名兒的愛喝花酒,雨花樓的頭号大戶,顧言便想着,來都來了,去會一會。
安陽郡主和親多羅赫,他似是沒了喜歡之人,多年來也不願成親,顧言尋思着這倒是個情種,走過去時笑盈盈地望着他,與他說了來意,就想看他認不認識自己。
不出所料,不認識,顧言便逗他,“我聽說小侯爺造反,真有這事兒啊?”坐下便磕起了瓜子,不像是來查賬的。
那公子桌案一拍,“這還有假?!”
顧言看着他頗有趣味,“改天我也去越州查一查他。”給了他一副下定決心的模樣,唬得那公子是真信了他,轉身回了屋裡。
顧言看他回屋去了,便吃着小食等着,果然,拿了個賬本出來,“大人請看,這是我私下收入,您若替我擺平顧言,我與你五五分,如何?”京城裡沒有見錢不要的官員,公子哥兒也沒多想。
“啊,雨花樓是你開的。”顧言故作驚喜狀。
“大人,我不算官,我開點兒商戶不算違律,這幾年收入頗豐,你我各半,如何?”
管制越州的經驗告訴顧言,花樓的買賣,一般少不了販賣人口,他便爽快應下了,“好啊,今夜我便去你那兒逛逛,滿意的話,這事兒再說。”
這便是得了宮裡新紅人的肯定,公子哥兒快活起來,忙吩咐下人,立即上酒烹肉,款待起顧言來。
顧言與他喝到星月啟燈,相互攬着,晃到了雨花樓門口。他把天武軍留了幾個跟着,其餘的皆打發回宮去回禀劉宜。
晚甯吃着晚膳見他過了時候還沒回來,便出門去尋劉宜問問,“猴子怎麼還沒回來?”
劉宜在宸英殿裡是聽過官兵報備了,可晚甯過來問他,他卻不知怎麼開口。
本來不是什麼說不得的事情,可他思量再三,還是怕晚甯誤會他兄長,嘴裡卡了殼,說不出個因為所以來。
晚甯看他那模樣以為顧言出了什麼事,急得幾乎要上去把他抓起來搖一搖,“你說話啊,你以為你是皇帝我不敢如何你是嗎?”
劉宜被她唬住了,還從沒人敢說要如何他,顧言都沒說過,他想着晚甯當真是急了,得趕緊按住,他思忖再三,憋出了一句:“他去查事情了,晚些回來,你别急。”
晚甯不幹,眼看就要過了二更了,查什麼大事要大半夜不回?劉宜眨着眼睛,解釋不清楚,在腦子裡極力地清理頭緒。
“你不說話我便自己去尋。”晚甯說着便走出門去,翻上牆檐,撒腿往外跑。
她躍上一重重的琉璃瓦便踏了過去,天武軍看在眼裡沒敢攔着,劉宜不會上房,跑了一路沒追上她,這下糟了……
天武軍皆認得這女子,私下皆說那是大統領還未過門的小夫人,于是晚甯踏着守門官兵驚愣的眼神大搖大擺地出了宮,誰也沒敢問她。
晚甯自幼便長在京城,街巷拐角熟悉的很,一路小跑去了侯府,翻進院子裡四下搜尋,就着月色看見個偌大的物件放在臨時搭起的棚架裡,白色的綿綢布将其整個蓋住,約莫兩丈高。
她走過去輕輕摸索,尋到一處蓋布的縫隙,她便把手伸了進去。冰冰涼涼的琉璃珠子随着她的動作在手裡滾動,從地面處一路串到物件最頂上。她把手抽出來,繞着裹得實緊的外圍摸索,那形狀像是盞燈,這麼大?!
可人去哪兒了呢?她在侯府裡外尋了一遍,連老鼠都沒有,于是她又往大街上去。
雨花樓是三年前才開的花樓,裡頭各色各樣的女子雲集,供着陪酒賣唱,獻舞吟詩的解悶兒招待。
偶爾也有過夜的,須得加錢,姑娘自己覺得可以,方才能夠帶出花樓。
顧言在裡頭與縣侯家的公子喝得暢快,至少看起來很暢快,可他手裡卻不碰姑娘,隻喝着酒,姑娘蹭他身上,他都怕沾了味道,回頭如何與阿甯交代。
幾番推挪,他便有些煩躁,趕緊打着與公子哥兒做生意的由頭,讓他去把新到的姑娘找來,說要看看來處,确定是否安全。
公子哥兒不傻,攤開手來,說要見到他的誠意。
顧言不缺誠意,叮叮當當給他丢了幾塊碎金子,“看貨補款。”
公子哥兒應下,帶着他去了樓閣的地窖裡。
裡頭昏昏暗暗,亮着四五點光華,牆面滲水,淌成了一道細流,彙入地上随意劃出的凹陷中,那便算是這裡唯一能排水的溝渠。
地窖兩側設了幾間牢房,彌漫着一股血腥味兒和腐臭味兒,染了病的姑娘會在這裡等死,不聽話的姑娘會在這裡被責打,新到的姑娘會在這裡等着自己願意的那一刻。
姑娘們見着有人來,有幾個便跪了起來,央求着出去,保證着自己定會好好接客。
顧言每間牢房查看了一番,轉身問道:“她們從哪兒來?”
“人牙子那兒找來的,都是姿色出衆的。”公子哥兒應以為傲,畢竟這幾年生意做的風生水起。
“人牙子在哪兒?這些不夠,太次。”顧言刻意嫌棄起來。
公子哥兒想了想,沒覺得這官爺有什麼問題,便帶着顧言出了地窖,穿過樂舞聲和嬌笑聲纏繞一片的客堂,他們走出了大門,顧言為顯誠意,當着他的面,讓跟着的幾個官兵也回宮裡去。
雨花樓的垂花門下挂着紅綠紗帳,挂落上垂着穿珠燈籠,桃粉色的光暈晃在夜色中,顯眼又鮮豔,
顧言遣走了官兵之後,擡眼四下張望,正好看見晚甯站在街上,立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擡頭望着這顯眼的花樓。
兩人目光相接的一霎那,顧言瞬間頭皮發麻,心裡卡了塊石頭上不去又下不來,想過去解釋一下,可好像又不能。
晚甯視線移到他身旁的人,曲安縣侯的公子?那公子哥兒沒看見晚甯,正吩咐着小厮去準備車馬。
怕被認出來,晚甯趕緊躲到了一邊,她覺得定是有事,此時悄悄跟着便可。
顧言看着她躲了起來,心跟着眼睫在顫,他想的是這可怎麼才好,阿甯跑哪兒去了?
縣侯公子拉着他上了馬車,他早已魂不守舍起來,馬車走了一路,拐進昏暗中,他根本沒在聽公子哥如何嘚吧,隻是一直看着窗外,夜色落在他眼裡,卻隻在眼裡,心裡隻有阿甯跑開的情景,便隻想着快點兒回去。
晚甯則順手偷了雨花樓門口的馬,反正小厮忙着招呼嫖客,是看不見也聽不到。
她跟着馬車繞進了義臨渠南岸西側的民坊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