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隻剩風穿林羽的聲響,軍士執戟而立,無人敢言。
兩輛囚車停在了竟州東面山野的官道上,偶有行人車馬從旁經過,見有軍士圍着,雖心生好奇,想要上前探究,卻也皆有畏懼,一一快速繞開,往前走遠了,便又回頭張望。
左柯看着自己的父親,心中無法言說的糾葛,雙手死死握着囚車粗糙起屑的欄杆張了張嘴,還要再說,左祿卻對他擺了擺手,道:“你走吧。”
他的視線越過了左柯,平淡地望向退在一邊的越州軍士,“多謝各位大人,請上路吧。”
越州軍士負責領兵押送的百戶從背後走到左柯身邊,站在一旁看了他須臾,對這校尉亦有些畏懼,想了片刻,對他拱手一拜,“大人,時候不早了,我們還需盡快上路。”不論如何,總歸是上級官員,得罪不起。
左柯亦不為難,強行攔着恐生不必要的事端,他松開了手。
那百戶轉過身去,擡起右手往前一揮,牽馬的軍士手裡卷起的鞭子随手打在了馬身上,拉車的軍馬猝然向前踏開了步子,囚車跟随着軍馬的腳步沿着官道徐徐前進。
兩輛囚車分别有六名軍士就近看守,皆手持長戟,腰胯短刀,外圍身後皆還跟着數十人,百餘人的押送隊伍,是為防着靈儀族叛賊會在囚車上船之前來劫。
車輪碾在石土上,木頭的銜接處因着不平的路面相互摩擦,發出咿咿呀呀說響聲,左柯立在原地,看着自己的父親與劉夕一前一後逐漸消失的視線之中,他有一瞬間萌生了想要劫走左祿的念頭,可轉瞬又知道不行。
他帶着十餘人的小隊伍離開了寬敞的道路,一行人隐沒在山間林木之中,掂量着腳步,注視着囚車的方位,不聲不響地跟着押送的隊伍,往雍州的方向走去。
雍州城三面環水,易守難攻,數十丈的護城河内四丈高五丈寬的城樓上伫立着三十六名軍士俯瞰城外,南面城門口亦有重兵把守,所有過路的行人車架,皆要接受盤查。
護城河外圍往南五裡便可到闌江碼頭,相通的在官道上亦設置了盤查點,車馬要到碼頭去,亦須細細搜查。
押送囚車的隊伍路過雍州關卡時,王潛已在城外巡視,宴白早有通信,是等着他們過來的。
眼見兩輛囚車從竟州方向緩緩而來,劉夕靠着滿是木刺的囚車欄杆頭發散亂的垂頭坐着,王潛心中有着些許被戲耍算計的憤恨,但更多的是疑惑,這親王享盡榮華富貴,不愁衣食,為何要這樣折騰呢?
他走上前去,向越州軍士說明了身份,軍士們對他拜禮之後讓出了道路。
他走到劉夕的囚車旁,劉夕失神一般癱坐着,再不見昔日到雍州來時那副昂首屹立的模樣,四肢百骸如若抽空,整個人毫無反應,耷拉着腦袋沒瞧他一眼,面上神色空無,似望着不知何物出神。
王潛走近他,依舊行了下官之禮,拜道:“大王,下官有禮了。”
劉夕似是剛發現王潛一般,擡眼時目光方才有所聚焦,身子動了一下,調整着想要坐直,手腳上的鐵鍊嘩啦啦地響動起來。
“王大人别來無恙。”聲音低啞,抽離了中氣。
王潛見他方才回神,又再次拜了他,這親王曾讓他護着顧言,也算有半分功德。
“大王,此去,便可親見侯爺了。”這話不知是恭喜還是嘲諷,連王潛自己也并不清楚,便當是告訴他一聲這件事情。
“那小子陰險啊,比我還毒,那王位若在他手裡,必能更有用些。”劉夕始終覺得自己比劉宜适合做皇帝。
“顧侯隻是向大王學了一二,還不及大王半分。”王潛笑了笑,一如往日地對他颔首低眉,“下官為大王開路送行。”
王潛雖不愛理會朝臣蠅營狗苟之事,可卻更不愛被人戲耍,加派了百餘軍士一起押送劉夕和左祿前往碼頭。
不出所料,從官道拐進林間前往碼頭的路上,一群靈儀族叛賊揮着大刀走了出來。
他們密密麻麻地不斷從林間邁出,臉上身上皆是枝葉和自制的塗料,少說也有千餘人,全然堵住了去路。
王潛手裡盤算過,覺得他們極可能會在囚車上船之前來劫,隻因着沒了劉夕,他們便什麼都做不了,越州和竟州都被他們自己的族人搜了個遍,雍州劫囚是唯一最好的出路。
可這不大的一片江岸山林竟藏了如此多人,是王潛也不曾料到的,這些瓊山來的人似是與山林融為了一體,雍州軍士多日搜尋皆無發現。
瓊山族人沒有跨涉雍州這樣的水岸之地,這些靈儀族叛賊便藏在了這裡,也是太過了解山林,極善于躲藏,雍州的軍士曾一遍遍的搜查,也未曾發現他們。
雍州軍士迅速圍在了兩輛囚車四周,越州軍士亦斜出長戟指向圍攏而來的靈異族叛賊。
可敵衆,且太衆,護送囚車的軍士隻有兩百餘人,隻能被四面而來的叛賊逼着一步步後退。
左柯帶着竟州軍士從林間跟着,驚歎不已,他們親眼看着靈儀族人從密林枝葉間忽然出現,如同從地裡直接長出來。
他們在自己身上貼滿了葉子,瞬息便可湮沒在一堆落葉裡,有的還用草木葉子的汁水與各種東西混合出色料,渾身上下塗成了青苔之色,筆直地站在樹旁也很難被注意到。
他們跨着大步,高大的身軀兩側粗壯的手臂前後擺動,手裡握着大刀,一窩蜂地圍向押送囚車隊伍。
左柯遣了個軍士去雍州報信,讓王潛把守城的兵調過來,他自己則帶着其餘十幾人跟在靈儀族叛賊的包圍圈後頭,随時準備死戰。
“統領說過雍州附近許會有人劫囚,可怎麼會有這麼多,你們平日裡就沒搜到他們嗎?”越州軍百戶實在想不明白這地方是怎麼藏起來這麼多人的,興許連宴白和王潛都想不明白。
雍州軍士也懊惱萬分,手裡緊緊握着鋼刀,死死盯着從四面八方圍上前來的靈儀族叛賊,“我們每日都在搜,可就是沒看見他們,他們的裝扮,與山林幾乎融為一體,你看他們臉上、身上。”
“倒是可以學學,回頭我定報給侯爺。”
“咱們能活着出去的話,便定要學學。”
軍士們一點點後退着,相互說着話,似可緩解内心的壓迫感,做兵的,不可逃,向死而生。
靈儀族叛賊見他們還在嬉笑着聊天,有些羞辱之感上了心頭,一聲怪異的呐喊之後,千餘靈儀族人沖向囚車四周的軍士,鋼刀長戟交錯相擊,倒下的有兩州軍士,亦有渾身肮髒的靈儀族人。
靈儀族的大刀試圖砍斷劉夕囚車上的鎖鍊,可那鎖鍊乃玄鋼所造,專門防的就是劫囚之人,任由他們如何去砍都無濟于事,他們急得雙目泛紅,開始幾個人一起用力的拉扯木質的車門,鎖鍊把門的四方都卷得死死的,在強力的拉扯下隻是略有松開,發出一聲聲脆響,卻始終沒有斷裂的迹象。
左祿在囚車裡無望地看着軍士們一個個在自己眼前傷的傷,死的死,鮮血沾染上了囚車的圍欄,而他卻無力挽救,他雙手攥緊了拳頭,那些積年累月的愧疚一點點的加重,壓得他幾乎無法呼吸,脊背如同鋼索纏繞,沉重的拉扯着心頭的痛。
左柯則覺得是個機會,他父親絕不會逃走,而這個功勞許能保下他的性命。
他帶着自己的十餘軍士沖上前去,從叛賊大軍西面背後忽然殺出,粗壯剛勁的手臂揮舞着鋼刀不斷砍向沒來得及回頭的靈異族人,霎時便擾亂了他們整個西面分支,一時間有更多的叛賊沖向左柯一邊。
左柯撒腿便往林子裡跑,大聲喊道:“跟我來!”十餘竟州軍士跟着他穿進了樹林間,“腳下撿石頭,邊跑邊給我砸!”
十餘人跑得飛快,一邊撿着石塊砸向那群靈異族人,一邊引着他們往林子裡去。
左柯一把抓住低矮的樹枝翻到了樹上,在茂密的枝幹間跳躍穿梭,握着樹枝往樹下蕩,大刀砍在賊人的腦袋和頸項上,鮮紅的熱流噴湧而起,濺在了他的臉上,餘溫久久不散。
而後趁着敵軍散開些許,他勉力一路殺回,回到了囚車邊上,迎面斬殺了數十人才勉強來到了左祿面前。
“父親,你出來殺敵,顧言會記你一功,他定是講公道的。”左柯揮起大刀砍在了鎖鍊上,令他意外的是,那鎖鍊根本沒什麼變化,一刀下去連刀痕都不曾留下,死死的纏在囚車上。
“呵,公道,兒啊,誰還他公道啊?他不株連咱們九族你都該謝他。越州這鎖鍊是特制的,你仔細看便知,越州軍定有自己的兵器庫。”左祿淡淡說着,看着左柯轉過身去,一刀刀砍下襲來的靈儀族人,他臉上毫無擔憂之色,許是覺得自己的兒子也應贖罪。
敵方人數衆多,逐漸有更多的人圍向左柯,竟州軍士不斷地奔跑閃躲,往囚車四周的叛軍扔着石塊,意在擾亂,把他們引入林間。
姜禹在城門處接了王潛的令,帶着三千雍州中軍狂奔而來,鐵蹄踏過之處揚起了洶湧的塵土,靈儀族叛賊聽見了浩大的聲響,逐漸停下手來往林子裡退。
左柯看了左祿一眼,不知如何言語,追着逃開的叛賊入了山林,一把握上了樹枝,攀在了樹上穿梭其間,見一個砍一個,亦無人抓得着他,千餘叛賊忽又慌亂起來。
姜禹的軍隊迅速追進了林子裡,數百弓弩箭矢齊發,如傾巢而出的蝗蟲般飛入劫囚的人群中,都不需要瞄,歪了亦能射下一兩個來,雍州軍士手裡的長槍鋼刀亦毫不留情,眼見這些逆賊渾身僞裝,軍士這回便是連身側的枯葉樹幹都不放過,砍了再說。
左柯等人見雍州援軍趕到,亦開始正面相抗,千餘靈儀族叛賊死的死,傷的傷,逐漸有人跪地乞降。
姜禹一身虎甲屹立衆人之間,一聲令下,雍州軍士将投降的靈儀族人一個個按倒在地,雙手反剪捆在了身後,全數提起帶回雍州,關進了雍州大牢。
押送囚車的兩州軍士皆有死傷,活着的,便被帶回了雍州大營救治修養,戰死的皆返鄉厚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