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初明在刺史府中換上了許久沒穿過的甲胄,他拍了拍身上堅實的甲衣,感歎起來:“啊~多少年沒穿過啦!”又将長劍拔出,握在手裡端詳,劍身随着他的轉動,泛着耀眼的銀光。
王潛聽了他的感歎,微微一笑,穿上了盔甲,府中侍衛替他将裡衣捋了個平直,穿好之後,他自己微微轉了一下腰背,問道:“你不是才穿過嗎?”說着便拿起了他多年沒握的寶刀往門外走。
瓊山叛軍出來時,武初明在營中指揮倒是沒錯,可他并未披甲,“那時候哪裡有時間換衣裳,且我在營中。”他跟着王潛走出門去,看着他枯瘦的手蒼勁有力的握着那把大刀,“你多少年沒用過了?”
“十年。”王潛回頭一笑,自打叛亂平息,劉宜登基後就隻有當初那場瓊山叛亂讓他起過戰備,别無其他。
兩人穿過那植有如幄古木的庭院,一起走出門去,門外已有侍衛備好了馬匹,王潛上馬後,侍衛道:“大人保重,屬下定照看好府中事宜。”
王潛點了頭,策馬揚鞭而去,武初明望着他的背影,眼中似凜起了一道秋日的霜華,缰繩攥起,驅馬緊随其後。
左柯與陳清護送着糧草等軍資從竟州宣化門進了城,徑直走過了銅荼大街,徑廣昌門而出,從越州開始,這一路走了約莫六日,在王潛整裝待發之際,正好到了雍州城。
“呦,這時候還挺準确?”武初明跟在王潛身後,到了城門口勒馬停住,兩人皆望見了遠處走來的陳清以及他身後的軍隊,左柯跟在最後面,執行軍令,沒有上前。
陳清亦看見了武初明和王潛,高聲道:“二位大人!”他抽了一下馬,往前奔去,對王潛見了禮,又對武初明說道:“師父,少主什麼時候到?”
武初明劍柄敲在他的頭上,“阿言要去也是去邺陽,怎會來這裡?”
陳清點了點頭,哦了一聲,他以為的好像不是那麼回事,可不管怎麼說,他的差事是護送軍資,“糧草兵器等物一切穩妥,左柯幫了不少忙,不然沒那麼快能到這裡。”
“左柯?”王潛不認識這個人,便問了。
武初明引馬走到他身邊,道:“就是左祿的兒子。”
陳清看王潛一臉疑惑,覺得有意思,“王大人還有不知道的事情,屬實稀奇。”
“你們就埋汰我吧,老的是這樣,小的也是這樣。”說着便引馬往翌陽軍休整的地方走去,“快些吧,你那徒弟脾氣可不好。”
武初明笑着搖頭,望向陳清,“左柯不知道那些事,你不用戒備着他,且他最喜歡的就是阿言,你等着瞧好了。”
喜歡?陳清不明白,回頭看了一下站在遠處不敢過來的左柯,道:“師父,我隻覺得他呆楞。”
武初明輕笑,“世事難料啊,等着啊,我們兩個老的先去把崽子們帶來!”
翌陽軍換上了軍士衣冠,披甲休憩,有的坐在地上畫着泥,有的靠在石頭上睡着,有的擦拭着自己的兵器,見王潛來了便迅速矩陣,如同一盤散沙忽然聚成了一個方形,結實的腳步踏在沙土上,腳下如升起的雲霧,軍陣如天兵降臨。
王潛跨在馬上,看了他們半晌,道:“此去乃是絞殺倉羯,爾等可有什麼要說的?”
“誓死守衛大俞疆土!”呼喊聲驚起了林間的鳥群,碼頭水邊覓食的白鹭亦振翅飛逃。
“好!不破倉羯,絕不回朝,可願?”
“願!”
武初明随後而來,趕到時正好看見,惶惶一片金戈鐵馬鋪滿了整條道路,軍士們目光凜凜,臉上皆是誓殺倉羯的戰意。天光的溫涼似與他們毫無關系,滿河的繁星也無法留下他們一絲眷戀,
他們注視着前方,目光往北面望去,神情裡毫無猶疑,那是雍州厚重的城牆,在那之外,一路往北,黃沙漫天,仿佛那是他們的去處,也是他們的歸途。
王潛調轉馬頭,高呼道,“他們帶走了我們數萬英魂,侵占了我們的疆土,此戰,戰個痛快!”蒼勁有力的聲音回蕩在林間,那聲音的主人見過無數生死,見過大漠硝煙滾滾,忠骨被黃沙掩埋,黃沙浸成了一片深紅的血色,而後被新吹來的沙粒掩蓋,而後一切就像從未發生過。
他帶着翌陽軍往雍州城走去,武初明默默不語,望着背面高聳的城樓,一切就如同從未離開過。
那些年跟随顧敬翎征戰沙場,他腳下踏過無數鮮紅的石土,萬千英靈在一聲痛呼之後埋入了血色的硝煙中。
他們是父母日夜牽挂的孩兒,是女兒家心底深深思念的郎君,亦是蹒跚學步的幼孩未曾相見的父親,是得力的部下,是知心的臣子,是萬千明燈的守夜人。
陳清與左柯跟在軍隊後方,緊緊跟随,一路往北,穿過雍州城,步入了大俞北境最後一片綠野山林,天光開始昏暗,無法穿透蓋下的枝葉,林間的路途漆黑漫長,可軍士們目光如炬,似偏要在洞黑之中,替大俞山河燒出翌日的朝陽。
*
夜幕低垂,垂進了寬廣的江面,水裡隻有幾盞船舶上倒映的燈火,斷斷續續連成了一片星宿圖樣,在江上稀稀疏疏的晃動。
晚甯趴在外欄上,喜愛那冰涼舒爽的江風拂過耳邊,托起她垂下的長發,她看着船底濯濯流過的墨黑江水,笑道:“猴子,你看,像不像鬼火?”
顧言對她的描述頗感意外,明明是姑娘家,卻神神鬼鬼的都不帶懼怕。他走過去俯身一瞧,順着有光亮起之處望去,大小商船為了不引人注意,相互間隔錯落,故而江面漆黑,燈光稀淡,僅有的燈火在水裡搖搖晃晃,“夫人明鑒,這分明是黃色的。”
“我見過我父親絞殺倉羯人,他們挾持了百姓,要過往商隊交付錢财才肯放人。”晚甯轉過身去,背靠在欄杆上,“我替我父親看着四周動靜,趴在滾燙的風蝕岩上,親眼看見倉羯人将龍骧軍一刀斃命,而後龍骧軍又撲了上去,一杆杆紅□□進倉羯軍隊的人群裡,一番橫掃拖打,一片慘叫聲。”
她吸了口氣,繼續道:“我當時在想,誰不是父母的孩兒,誰不是女兒家的郎君呢?在我看來,鬼火便是這樣熱烈金黃的。”
顧言靜靜看着她,一時難以回應,總覺得晚甯似乎心裡想着許多事情。花廳外的幾盞宮燈,在她臉上投下搖搖晃晃的光影,她垂着眼眸,睫羽一下下地扇動着。
“龍骧軍的大小姐,決不做那夜夜夢回哭泣之人。”她腳步輕挪,站直了身子,擡起頭望向辰星閃爍的天穹,星光墜入了她的眼中,她擡手指向那一彎高懸的彎月,而後畫出一道不長的弧線,“箕宿碰到月亮的時候,大漠會有沙暴,胡楊林的狼群,是夜裡出沒的,白日會很安全。”
顧言看着她精神抖擻的模樣,輕笑了一聲,“那夫人可知羯族在哪裡?”
“大漠最西端,他們的城池隻有越州的一半大小,卻靠着胡人商貿金銀滿缽,時常劫掠,也自認理所當然,搶到的便是勝者的獎賞,他們說的。”晚甯望向他,眼裡倒映出光點,昏暗中亦滿溢着神采。
“那神山在何處?”顧言了然的點着頭,挪了一下位置,靠近她。
“倉羯城的西端。”她停了一下,補充道:“其實不必去,我們把他們趕走就好了。”
顧言望向江面,默不作聲,他在想踏平倉羯城,算不算太過……
“倉羯也有隻想安穩度日的婦孺老幼,猴子,我覺得……”晚甯知道他也是不忍心的人。
叱羅桓從船艙裡洗漱完了出來,一陣風險些迷了他的眼睛,他擡手遮了一下,堅持往外走了幾步,看見顧言和晚甯站在甲闆上,他便想起了事情,高聲喊道:“顧侯爺!越州送了信給你!”
甲闆上的兩人思路忽然被打斷,回頭張望,看見叱羅桓洗漱過後已經換了衣裳,咧嘴笑着走過來,顧言擋在了晚甯身前,問道:“什麼信?”
“倉羯人有瓊山的東西,我腦子裡好像還有點兒。”他點了點自己的腦袋,挑着眉,說得輕快,神情裡盡是無甚所謂。
“越州發現了,陳清定會帶上那些臨瑤煉制的解藥,幸好,沒有往京城送。”顧言轉向晚甯,旨在告訴她,想她安心,他脫了外袍走到她身後,輕輕披在她身上,“阿甯莫再想太多,有我。”
叱羅桓自己蹭着鼻梁轉身望向滔滔江流,稀疏的光點飄在一片濯濯響動的墨色中,他總是神采輕盈的眼裡不自覺地拂過一瞬陰霾,以前他很确定自己隻是個商人,隻想賺錢,可如今心裡多了些東西,他也不知道是什麼。
顧言從晚甯身後摟着她,握上她冰涼的手,“你先回去好不好?我怕你凍着。”
晚甯看了一眼叱羅桓,轉向顧言,瞧見他那清冷又溫柔的模樣,“那我回去等你,你快些回來。”
顧言高興地笑了,“好,我就跟他說會話。”他喜歡晚甯說等着他,而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笑就像那大雨初霁的陽光,是一道刺破陰霾的絢爛。
晚甯的指尖輕輕撫過他的笑顔,而後轉身離開,緊緊抓着他的衣袍将自己裹在一片絨暖中。
顧言看着她回到船艙裡,走到叱羅桓身邊,“你給我的東西,是賀禮?”顧言将那張地契拿出來,打開又看了一遍,确實是臨安的地契。
叱羅桓轉過身,靠在欄杆上,看着他手裡的東西,語氣灑脫,“是啊,送你的。”
“真大方,為什麼?”
“你救過我,我好像舍不得你死,就是一種感覺,你明白嗎?”叱羅桓把手放在胸前甩了甩,似乎想把這種感覺具像,然後拿給顧言看。
顧言不太明白,将地契收起,“多謝。”江風裡的霜華越來越重,打在他的身上,他閉上眼睛,聽着風和浪在耳邊交相回響,不敢說一句不負所望。
叱羅桓卻在這簡單的感謝中會了意,“顧侯爺,樂觀方有樂事,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