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片星穹的另一端,邺陽的沙石碎入了寒霜,廚房裡的竈台裹了一層塵土,似要将自己掩埋藏匿,等着那個熟悉的人回來再次将它燒得火熱。
倉羯官兵身披皮裘,握着大刀圍守在邺陽的城樓上,寒風朔朔,如有絲縷的鋒芒劃過他們的臉,一雙雙眼睫結起了微霜。
“好冷啊,再過些日子該下雪了吧?”
“看我們能不能活到下雪那天吧。”
爾朱蘭察守在邺陽城中,郡守府的燈火夜夜長明,他在等着大俞的“微弱”反抗,他以為大俞隻有龍骧軍。
郡守府的地牢之中,羊脂火把燒出了噴香的味道,可倉羯人沒有多餘的食物願意分給囚徒。
胡一德與布鋪掌櫃總是把食物擇出一半,給牢獄中的幾個孩童,食缺水短,牢獄中漸漸有人昏厥,而後又在絲縷的水食中稍稍醒轉,無力的吞咽僅存的生機。
牢獄中已充斥着惡臭,倉羯人對清理囚徒的排洩物沒什麼興趣,便就那樣擱置着,偶爾下去看一眼,按照爾朱蘭察的吩咐,不死即可。
王潛領着三萬翌陽軍緩緩步入了大漠的寒風之中,戈壁灘塗逐漸将他們圍攏,放眼望去,除了黑暗,眼前空無一物。
“停!”王潛觀望四周之後,勒馬駐足,“點起篝火,把你們的棉衣裘服都穿上,吃些東西。”身旁的校尉得令去辦。
“這裡離邺陽還很遠,應該看不見火光。”武初明四周一片洞黑,亦沒看見有什麼光點。
“看不見,還遠着呢,先休息一下,明日太陽升起,可會難受的緊。”王潛下馬走到一堆篝火邊上,回頭向武初明招了招手。
武初明将馬牽了過去,馬兒在他身邊伏倒,他靠着旁側的岩石坐下,眼睛一直盯着王潛,想看出他的謀算。
王潛在他探究的眼神中笑了一下,“初明兄不要猜了,你那徒兒不會讓你涉險,既然讓你跟來,說明沒什麼大問題。”
武初明望身後的岩石上一靠,發覺有些凹凸不平,挪了挪位置,找到了一個舒服的地方,半躺着靠在上面,閉起眼來,“倉羯人大概沒什麼事情,當心有狼。”
“有火呢。”王潛望向四周,軍士們點了滿地的篝火,金黃的沙石在火光下褪下了寒霜,各處皆凹凸不平,有許多隆起的風蝕岩,皆是風沒能吹走的,便被雕琢出了輪廓各異的形狀。
軍士們亦坐下煮食歇息,吃過之後有的相互倚靠,有的一起靠在退了熱的岩石上,值守的軍士戳着火堆,偶爾擡頭觀望,看一看吃飽睡下的弟兄,等着時辰換崗。
陳清與左柯帶兵守着糧草軍械,兩人一時皆睡不着,各懷心思。
“你小時候便認識少主?”陳清好奇道。
“若我父親沒有走錯那一步,我興許能與他一同長大。”左柯抓了跟柴火,挑撥着地上的沙石,“他本是京城裡最傲氣的小侯爺,肆意張揚,無憂無懼,是我父親害了他。”
“可他救了我,他到越州後救了我,如果不是這樣,我可能早已餓死在街上,興許是這樣。”
左柯沒想到他會這麼覺得,難道不該罵一罵嗎?他望向陳清,有些疑惑,“你不罵我?”
“罵你做什麼?你又不是出主意的。”陳清亦疑惑的望向他。
左柯似得了寬慰,心裡有一塊巨石似忽然被風吹散,煙塵茫茫之後,他擡頭看見了大漠鋪天的星穹。
“我還沒見過這樣的天。”左柯靠在身後的岩石上擡頭仰望,他一直在竟州惶惶度日,眼裡的光隻有火把、燈光與那廚房裡的柴火。
陳清往上看了一眼,“我也沒有。”他撿了根木柴丢進火裡,聽見了啪啪的斷裂聲,“明日會不會很熱?”
“明日要去邺陽,你準備好了?”
“你帶着他們護着這些東西,我要去幫師父。”
“好,早去早回。”
早去早回?陳清第一次聽說行軍打仗還要早去早回的,愣了一瞬,笑了,“我盡量,你準備些吃的,我愛吃肉。”
“管夠啊,你們越州那東西多得很。”左柯指了一下被軍士圍在中間的車架。
“仔細着,等少主來了,請你吃狼肉。”
火裡的木柴啪的一聲脆響,不遠處有軍士聽見了隐隐傳來的腳步聲。
他站起身來,一步步佯裝着随意,手裡握着烤熟的肉食,大步走向王潛。
陳清餘光中看見了異樣,與左柯相視一眼,起身走了過去。
那軍士将手裡的肉食遞給了王潛,挂了一臉笑意,卻道:“大人,那邊有人走動的聲音。”
王潛目光一凜,低聲道:“悄悄戒備。”武初明睜開了雙眼,定定望着滿天的繁星。
值守的軍士視線交流之後,不動聲色地喚醒了四周的弟兄,他們繼續佯裝睡去,等待着指令。
耳邊除了風的聲音别無其它,方才的腳步聲再也沒有回來,一片靜谧中,陳清站在王潛和武初明面前,警惕地眺望。
“師父,要不我去看看?”陳清總想做些事情。
武初明閉上眼睛,翻了個身,側着睡下,“他已經走了。”
王潛垂眸思量,命軍士解了戒備,繼續休息,他望向邺陽的方向,心想有些動作似乎不必等到天亮了,最好的時機便是爾朱蘭察得到斥候回報後不久。
陳清順着王潛張望的方向看去,“大人,邺陽有人要救嗎?”他想着城中百姓不知如何了。
“有,不多。”王潛轉向陳清,“你可願去救?”
陳清一下來了精神,“自然願意!”手裡拿着環首刀往王潛面前送了送。
王潛撇了一眼裝睡的武初明,笑道,“那你明日便聽我的,你師父老了,你是知道的。”
陳清歪過頭去,想看看武初明是不是睡着了,見他閉着眼沒什麼動靜,亦尴尬的笑了笑。
天光出現之前,王潛便喚醒了沉睡的軍隊,萬餘軍士起身收攏,随着陳清前往邺陽郡城。
臨近邺陽他們看見了城樓上火把微弱的光亮,城樓上站着數十個鐵甲鋼盔的身影,陳清知道那定不是大俞人。
數千龍騎在陳清一聲殺令下直奔邺陽城樓,投石機在依舊深沉的夜色中翻起了千斤的巨石,一顆顆如同墜星一般重重落在了城樓上,倉羯官兵措手不及,爾朱蘭察以為翌陽軍還在休憩沉睡,一時間毫無還手之力。
射升營的火油大弩驟然飛起,如火龍沖入九霄,而後迅速墜落在邺陽郡城中,郡城内霎時火光四起,驟然升起的濃煙刺進了倉羯人的眼裡,氣味迅速入了口鼻,城樓上的官兵不住地嗆咳起來。
爾朱蘭察剛得了斥候的消息便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怒之下命萬餘官兵出城迎敵。
城門打開的瞬間,密密麻麻的倉羯人揮舞着大刀沖了出來,數千龍騎迎面抗争了一番,随即在陳清的喝令下調轉了馬頭,跟着陳清故作驚慌,一路往東面草地奔去。
陳清心裡也是忐忑,可他不懼,王潛說找到草地植被,便有狼群出沒。
他帶着龍騎衛一路狂奔,在眼前墨色開始淡去時看見了一叢叢的胡楊。
模糊的視線裡,寬窄不一的葉片迎風搖曳,陳清帶着軍士奔了進去,繞過松散的沙丘,等着倉羯人追上來。
那些千年不朽的木葉之間一雙雙青綠的眼睛閃爍着,它們的歸屬者聞到了食物的香氣,甩了甩毛茸茸的腦袋,悄悄出現在稀疏的草木之間,借着胡楊倒下又生根的枝幹遮蔽自己的身影。
倉羯人吼叫着出現時,并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地方,這是大俞的土地,他們怎麼知道呢?
狼群在他們到來之時似認出來屠殺它們親族的人,霎時蹿出了藏身之處,從腳下撕咬,從高處撲下,萬餘倉羯人在一片漆黑中驚慌起來,他們看不見到底是什麼在啃食他們的骨肉。
陳清聽見慘叫聲之後,調轉馬頭,擡起手後,龍騎軍隊架起了弓弩,箭矢一支接一支,帶走了每一個出現在眼前的魂魄,沒有給他們絲毫停留的餘地。
王潛與武初明帶着射升虎焚等校在他們離開之後直奔邺陽,爾朱蘭察在城中傳來馬蹄聲和腳步聲的時候,才發現大俞竟有如此多的兵甲,心想劉夕不是解散了大俞的軍隊嗎?來不及揣度,他隻能帶着十餘個近衛倉皇奔離。
武初明見他逃往臨安,轉身帶上了虎焚軍往陳清去的方向狂奔,在倉羯人回逃的路上迎面截住了他們。
虎焚軍的銀槍在昏暗之中寒光隐隐,毫不留情地刺入倉羯人的骨肉,拖拽挑打,迅猛矯健的身影伴着狂放的怒喊聲穿梭在敵軍之中。
天光照破大漠霧藍的寒氣,翌陽軍此戰,卒百餘,傷千餘。
陳清領傷員入城後,将他們安置在後軍處上藥休養,左柯負責着後軍一切事宜。
王潛早想到爾朱蘭察手底下沒多少人,看着眼前空寂的邺陽郡城,翌陽軍四處查看,他一時間也有些放松下來,“你這徒兒還真是照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