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連到了三月中旬。
景霖收到兩封密報,一是昌王一行人已妥善按插在商路隊員中,隻待他發号施令;二是央國時局漸穩,百裡祈羲依照景霖送出的法子,暗中集結不少老臣,其餘皇子争鬥已是苟延殘喘,隻需要找個好的時機,便能一舉擊破。
春來了,他身上厚重的衣物褪去不少,卻依舊心累。
有不少事宜需要他打理。
今早朝堂傳來央國使者的話,說是要接皇女回去。
這原本不是大事,好生安排歡送禮儀即可。隻是百裡祈羲特意詢問,能否讓百裡珍瑞擔任兩國商路駐站使者的職務,日後守在商路,監督兩國往來與整頓秩序。
說是詢問,但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吩咐。
如今兩國交好之際,誰敢在這個節骨眼上提出質疑,那便是公然毀約的一方。這于國百害而無一利。
皇帝想也沒想就當堂應允了。
景霖當時就想對着皇帝一頓好罵。他提議開這商路的目的是為什麼?不就是為了給日後的淮國創造一個進軍的捷徑。這條路原本是握在自己手上的,如今三皇子一言,這是想把主動權奪到自己手上。
幸而楚嘉禾也及時看出了問題,當即拉出幾位老臣,懇求皇上也将他們命為駐站使者。央國使者極力勸阻,但很明顯,自家人都是偏心自家人的,再者楚嘉禾容貌與實力也在那小小的央國使者之上啊。還沒等央國使者阻止,就笑呵呵地答應了。
景霖對照了遍楚大夫喊的名字,一半楚黨一半景黨,一碗水端得平平的。兩黨相處,必然不快。不過異國他鄉,同鄉人總是更為親切一些的,景霖猜想楚嘉禾也是想借此機會融合兩派,相互提攜。
凡事事在人為,剩下的就看天命了。
景霖倒不在意兩派是否會因此有所緩和,底下的人嘛,軟硬并施剛柔并濟,不怕還有不聽話的。
武樊帶軍歸來,經朝中禦醫好生診斷,被皇上下令歸府靜養。原本皇上見武太尉歸來,還想給人家加封進爵,此番動作不免惹得些許人不快,畢竟明面上武太尉是出征大捷,實際上兵部已折損過半。
武太尉懇請皇上收回成命,為所有戰死沙場的士兵掏了安撫費。自己把自己關進了府裡,幾日不肯開門迎客。
景霖私下裡探望過武太尉一回,替人診了脈,交代武樊且放寬心,寫下一副藥方子便離開了。
才一出府,他又進了禦史中丞韓與的家。和韓家老夫人問個好,說說話談談心。
彼時韓與還在宮内整理史冊,下人來報時,吓得他竹簡都掉了一地,匆匆吩咐手下管事整理後就趕回了府。
景霖坐在客椅上,見韓與見他跟如臨大敵似的,不由得挑了挑眉。
“韓某小舍,豈能容得下景相金身?”韓與把景霖拉到另一處正堂,把老夫人忽悠走了,才央求道,“求你,還我一個清淨。”
“你這裡還不清淨嗎?”景霖打趣道,“朝堂紛紛擾擾你聽得一字不落,禍水可是從未挨着你的邊呐。”
韓與快給人跪下了:“景霖,你莫不是看我不爽,也想讓我嘗嘗禍水?咱們多年情誼,不必如此吧。”
“韓中丞說笑了。”景霖道,“我隻是來拜訪拜訪伯母的,多年未見,伯母都說我瘦了呢。”
“……那你吃胖點。”
景霖也不顧韓與阻攔,直直走進了韓與的書房——韓與也沒在攔着,隻是一個勁在身旁嘀嘀咕咕。
他一指撫過書架上排排書冊,似乎是突發奇想:“你會把公務拿回府理嗎?”
“韓某豈敢。”韓與講道,“下官記錄堂上之言,隻能在宮中草拟成錄,由手下一一比對,方才入庫。這真言要是出了宮,可就難以分辨了,下官自然不會帶回府中。”
“哦。”景霖又問,“那你今日可記錄了些什麼?”
韓與:“……”他就知道景霖每次來都沒好事。
上回是要偷看前朝史冊,現下不會又叫他篡改史冊了吧。
他就隻是一個小官而已啊,怎麼盡擱他這嚯嚯。
“皇女與我臣任職一事、商路規劃一事、武太尉歸府休整一事。”韓與歎道,“景霖,你是不是又想做什麼事了?”
“你挺懂我。”景霖露出一抹笑。
韓與認栽地鋪上紙墨,不去看景霖笑容。那抹笑就如豺狼虎豹,他怕再看一眼,自己就會墜入萬丈深淵。
“那就勞煩景相看看,下官記載之處,是哪裡出現了問題?下官年紀大了,這記憶是大不如從前了啊。”
景霖卻說:“韓中丞這是什麼意思?記載史冊如此重任,景某可不敢慌編。景某此番詢問,隻不過是随口一說,你莫當真。”
韓與猛地把筆摔了,嘴唇扭曲,惡狠狠盯着壞笑的景霖:“你倒是有好興緻啊,我戰戰兢兢地将一顆頭給你奉上了,結果你就輕飄飄踢走了?!景霖,要不是我倆的交情,你覺得在你問我的時候,我會不會立刻上奏彈劾你!”
“消氣啊,韓與。”景霖氣定神閑地回道,“所以你明白什麼了麼?”
他蹲下身,撿起地上的筆,沾上墨在紙上寫下兩個大字——“景霖”。
韓與皺着眉頭,沉下氣來,心卻好似涼了一半:“你怎麼了?”
上回景霖吓韓與,說韓與要是不和景霖一條線,景霖就會忍不住殺了他。那時他隻當是玩笑,畢竟自小一同長大,就算世态炎涼人心善變,但韓與還是覺得景霖對他并無惡意,而是在警醒他,不要站到任何一隊黨羽,獨善其身最為妥當。
但此時,明明景霖也隻是同他開了個玩笑,但他覺出來幾絲不對勁了。
“上回翻閱史書,有點感悟。”景霖低下頭,将紙緩慢對折,折成一塊巴掌大小,“親近之人往往是害人最深之人。”
“景相這話韓某倒是聽不懂了。”韓與勉強笑道,“下官與景相,似乎也沒有什麼親近之舉吧。”
景霖看了韓與一眼,當着他面把紙一一撕碎,朝半空一撒:“但願沒有。”
韓與偏了幾寸頭,眉頭郁色不減:“恕下官常年不擾吩嚣,腦子愚笨,不解景相何意?”
春雨過後,水珠順着葉片滑下,打在竹枝上。池中錦鯉躍出水面,撲棱一下,又跌回一汪塘水。
“言盡于此。”半響,景霖回道,“韓中丞與景某一道而來,不會不明白景某心思的。”
話是點到為止的,景霖繞過韓與,擡腳走到門前。
“景懷玉。”身後傳來韓與冷澀的一聲。
景霖垂了下眼,堪堪定住。他回頭偏了幾寸,隻用餘光邈到了韓與模糊的虛影。
“我隻是一屆小小的禦史中丞。”韓與道,“無事一身輕。你位高權重,但也别太瘋。”
韓與略顯緊張地盯着景霖的背影。
景霖今日隻穿着棕褐紫繡春衫,與手邊窗門相得益彰,靜靜看去,那人與景猶如波濤洶湧,大浪将襲;但晃過神,卻覺風平浪靜,寂寥無聲。
“誰知道呢。”景霖沿着屋檐掃了一遍,手中卻緊攥成拳,“韓與,我可是事先提醒你了。”
這是念着多年的情分。
·
百裡珍瑞臨走時,身上背了大包小包。
柔順的金發經心靈手巧的婢女們打理,宛若翩鴻。耳垂前撂下幾縷發絲,而後兩簇麻花辮幹淨利落地向後盤着,再拿些大大小小的銀飾珍珠固定。
她喜歡紅色,離開時身上穿的也豔麗,站在太陽底下,竟不知是陽光更璀璨,還是衣服更華麗。
因着她要自己背些包袱,傷好了的烏塔拉沒處落腳,隻好繞着百裡珍瑞飛,飛累了就窩在她頭頂上歇息一會。
而她那堆包袱原本是不用自己親自背的,隻是這些物件是單單景霖和宋雲舟送給她的,她舍不得碰着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