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盤腿坐在地上,張着水靈靈但空洞的眼睛,一聲不吭地望着過路人。從這頭,到那頭。手中是破了一角的空碗。
景霖走到雲卷堂,小學徒見到,立馬笑臉相迎出來,喜聲喊道:“師兄。”
景霖抿起嘴角淺淺笑了下,跟着小學徒進門,似是真心關切地詢問:“師傅又出門會診了麼?”
“沒有,師傅出遠門了……”小學徒搖搖頭,又蹙眉,“他去得好好的,偏偏在師傅離開後不久,那個徐縣令又派人來找師傅。”
景霖疑道:“徐縣令來找?”
“嗯,徐縣令經常這樣,挑着人去給他号脈。昨日是我們雲卷堂,今日又可能是對面保安堂。人都不定的。”小學徒道,“隻是師傅他為人老實,醫術又比較厲害,叫過去的次數更多些。如今師傅出了門,徐縣令沒見到人,肯定不高興了。”
許濟以前是宮裡的太醫,徐縣令認識也正常。讓太醫來診,自然要放心。隻是許濟早被景霖使喚出去辦事了,如今要找也找不到。
景霖讓劉霄去按方子抓藥,然後開始和小學徒閑聊起來。
“我近日閱文書,似乎城中不太安穩。”
小學徒端來茶水,對師兄是極其信任的,張口就說:“是啊,近來病着的人是多了一倍不止。城外流民進來,不知是路上勞頓還是城中虛弱,很多都犯了病。他們又沒什麼銀兩,也不過來看,隻是巴巴地蹲在門前望。我略瞧了一眼,病了有些時日。若不靠藥物輔治,怕是回天乏術。”小學徒狀似氣憤,眼神裡卻是滿目同情:“可是我們醫館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啊,在這裡等着我們有什麼用?好心幫了這個人,那個人又來了,一個人走了,一群人來了。哪裡救得了那麼多人。”
景霖道:“我聽聞還有京城來的人?”
小學徒嘟囔下嘴,道:“是,隻有幾個。他們多是癡了傻了,和吃了毒菌子之後的人沒什麼分别。可是京城哪裡會長這樣的菌子?之前有個人撞着了我,眼睛瞪得老大,一個勁地說‘完了完了,天塌了,人亡了。你也死吧别活了,誰也活不成了’。我聽完就給他号了一脈,不是菌子惹的禍,而是這人的腦袋已經出問題了。”
景霖淡淡地往窗外撇了眼。
大熱天裡,還有人穿着厚重的棉襖。臉上被燒得通紅,卻渾然不覺。一下憨憨傻笑着,一下又驚慌着,嘴裡念叨“逃命吧”。
他等劉霄回來,對小學徒說道:“師傅不在,我也不打擾你們了。”
小學徒也沒有強留景霖,隻是揮揮手:“師兄慢走,一路小心。”
景霖出了門,成應恰好送完文書,又買了東西回來。他看了眼成應手中一籃子熱騰騰的白面饅頭,袖中分了兩塊口帕給成應和劉霄。
“找人。”景霖吩咐道。
成應做事靠譜,回程路上就碰上了幾個瘋颠的流民,他和景霖回道:“有幾個就貓在那個角落,那兒偏,人少,可以去。”
景霖點點頭,步子快了些。
天上鳥雀悠閑地飛着,蝴蝶靜靜地落在紫嫣的花中,安心地采着蜜。屋頭流光斜照,一派安甯祥和。
什麼都沒有發生。
景霖見到那幾個難民,帶上口帕,蹲下身。
他擡起眼簾,冷漠的眼神掃過這一堆縮在角落的可憐人。
“京城出事了。”他道,“是麼?”
·
徐縣令坐在回程的馬車裡,側身閉眸,腦子裡卻還浮現出當日朝前直言。
“陛下,臣親眼所見,敢以人命擔保。景霖身子弱是裝的,他會武功!還會使毒!”
整個朝堂,兩旁官員,唯有徐明正一人站在中央。
他手上的芴闆其實有些抖,就連自己都說不清是被吓的還是被氣的。
皇上大驚:“什麼?!”
皇上已經好幾日沒聽到過“景霖”這兩個字了,斥候小兵回來時,他也懶得去問。自己養的親兵那麼厲害,怎麼可能連個病弱的人都殺不死。
皇上一直以為這個世上已經沒有景霖這個人了。
誰知道一個小官員竟然抖出了這種事情?!
“景霖……會武——欺瞞了朕?”皇上記不清一個末流小官的名字,便直呼“愛卿”,急切說道,“你細說。”
徐縣令正要把景霖如何拿出芙蓉僑來威脅自己的事情道出,就有人先一步止住他的嘴。
“臣有奏。”
衆人齊目望去,竟是常年朝會一言不發的韓與。
韓與從位子上起來,走到堂中央時,不偏不倚地看了眼楚嘉禾。他不着痕迹地歎了口氣,道:“陛下,景裡正此人陰險狡猾,唯獨病弱一事是舉國皆知。就算太醫來了也是此結論。試想若是景裡正懂得武功,被反賊所擒時為何奄奄一息,滿目瘡痍,連話都說不出一句?并非臣有意偏袒,隻是臣認為,拿着連陛下都相信的事情來談論,這是意欲何為?”
韓與此話一出,就連皇上的臉都青一陣白一陣了。
什麼意欲何為,這不就是在說皇上眼瞎麼?人跟在自己身邊這麼多年,連人的病是真的還是裝的都不知道。還有朝中衆臣,全是眼瞎的,竟然沒有一個能識破景霖的“演技”,全都是蠢貨。
“不過景裡正會使毒,這倒是聞所未聞。”韓與平淡道,就在徐縣令要接上話時,他又不急不緩地說出,“也許是常年與病魔作鬥争,不得已學的扛病之法呢。”
這确實有道理。景府裡的藥室無藥不有,被病魔逼得會點醫術,這是人之常情嘛。
韓與偏過身,對徐縣令作輯:“臣之拙見,若徐縣令還有證據,不妨說出來,大家一同對照。”
徐縣令慌了,他哪有什麼證據,口頭證據算嗎?他道:“景霖親口說的,他自己會武功!”
“哦。”韓與頓了一下,重複了一遍,“景霖親口說的。”
徐明正尴尬地臉都抽了。
韓與說完這句就回到自己位子上,安安分分當起旁聽者。
隻是他說的那些話,所有人都聽進去了。
徐明正踩在台階上,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本欲揭舉景霖這個賤胚子,誰料禍水竟引到自己身上。
幸而皇上最後獨留了他,問他台上之言是否摻假。
徐明正恨不得把頭點到地上去,景霖在他管轄地,還意圖踩在他頭上把他殺了。徐明正怎麼會讓這種事發生,那可是自己的命啊!誰敢拿自己的命冒險?
反正徐明正是不敢的,所以他打算搬救兵。
普天之下,誰能把景霖輕松殺死?自然是皇上。
他當即把景霖的“罪行”狠狠添油加醋,再繪聲繪色地說了出來。
皇上大氣沒出,擰着眉聽他講完。
徐明正末了才跪下,道:“請陛下賜臣口谕,臣必竭盡全力,力處奸臣!”
其實就算徐明正不添油加醋,皇上也會答應。皇上恨不得景霖死了,甚至死後都不得超生才好。要不是徐縣令突然道出一個景霖,他是萬萬想不起原來自己派出的親衛竟然一個也沒回來!
可是朝中臣子皆視皇上為真知。皇上當着衆臣的面,總不能當即應了徐縣令吧,這讓他臉面往哪擱?要知道皇上以前可是對景霖的病情萬分關切啊。
如今楚嘉禾和武樊已經不再替皇上說事,皇上要是再不好好挽回自己的形象,那就會成全國的笑話了。
但私下裡,皇上确實知道徐縣令所言非虛。
馬車一路上都非常穩。前頭就快到麗豇了。
徐縣令夢中都噙着笑。
景霖這個人,怎樣都逃不過一個死字。
真想看看那種成日裡對别人趾高氣揚的人,死前是何番狗屁尿流的下地求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