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寺中。
日晷上的光影緩慢移動,平台上的九龍石墩面指八方,剩下一條直沖天際。
隔壁,一個小殿冒出灰煙,染污了一片藍天。
這煙濃稠的很,入了天也消不散。便是日頭猛烈地曬着,雲風努力地移着,一個時辰内也隻移了一丈遠。
忽地,緊鎖的門被人從内撞開,濃煙從門縫狂湧而出。
許久才見着一個人在煙霧的中央。
巫閣曳彎着腰,費勁地咳嗽半響。
“太常!”裡頭跟着闖出來的小官道,“這一批……”
“又廢了。”巫閣曳眉頭緊鎖,道,“瞧那顔色也不像是什麼靈丹妙藥。”
小官辛苦從煉丹爐中拿出幾個黑焦了的藥丸,白布上頓時髒了一片。他啐了下這藥丸,忿忿道:“我們明明是看日看星,看天文看地理的,怎麼如今要幹出這等污濁之事?!”
巫閣曳湊近瞧了瞧,無奈道:“陛下要的,你能不給?”
自打陛下春獵險生之後,就一個勁地要求太常寺做出長生不老藥來。這長生不老藥哪裡是做得成的?太常寺裡的官員頂多會精算八卦駁人命數,這種藥便是江湖能人異士都做不出來。
世上有且僅有一位,傳聞是長生不老的,那便是空明神女。但神女是何般人物?不染凡塵不擾世事!神女從未試圖篡改将要發生的事情,神性儀照四方,輝光普照大地。
他們不敢,也不願再度驚擾神女。
宮中廣招道士煉丹師,辛苦日月,已作廢了多版丹藥。
小官蹙着眉頭,道:“城中不能再拿人試了。”
太常寺做出藥丸,總不能第一個拿給皇帝嘗,還是要有人先試驗一番的。朝堂官員不肯試,便隻能拿城中百姓充數。
皇上求藥慌急,太常寺便日夜不休隻鑽煉藥。如今,這已經是第幾十版失敗的藥丸了。
而城中那幾百口服用了丹藥的人,在出現了明顯的癫狂征象之後,救治無果,全部被驅逐出城。
巫閣曳也沒有辦法:“那你說,不給他們試給誰試,你願意嗎?”
小官沒有作聲,想來也是極不願意的。
巫閣曳遙看萬丈高空,濃煙四起,陰霾籠罩。連太陽的光都不如原先那般純淨。他說道:“此處日夜不見雲霧,星卦難以辨清。我上一回算卦時,見紫微星又動了一點。”
小官手中藥丸抹去髒垢後,露出光滑一面,反光後形成一圈白暈。小官看着這小小幾粒藥丸,卻覺恐怖如斯。
一粒藥丸,一條人命。
巫閣曳心中的不安将要浮于言表,他趕緊回了神,低頭撚了一指掃下來的藥粉。
半響,他道:“繼續拿去給城裡人試吧,這藥做出來也是極耗心力的,指不定這會就有用了呢。”
然而他們彼此心如明鏡。
小官閉上眼睛,不忍直視。須夷,他把藥丸外頭的布一包,遞給巫閣曳,道:“太常,我要去和陛下理論!”
巫閣曳一柄拂塵就止住了小官前進的步伐。
“你認為陛下會聽你的?”
小官眼眶中似有淚花灑出,大怒:“那怎麼辦?!太常,我不想當殺人的刀!要拿這些百害而無一利的東西喂給百姓,我實在是做不出來了。您看看宮外啊,京城都成了一副什麼樣子?烏煙瘴氣苦叫連天。您有注意到城中米價頓漲嗎?死人越來越多了……”
巫閣曳也囔道:“我們沒辦法!”
小官愣住,連呼吸都停在那裡,怔怔地看着巫太常。
“如今三公倒台,無丞相之位,無禦史大夫之位。朝中梁子轟然坍塌,陛下卻讓那群新生享居高位。以往三黨分立,如今已數不清到底有三黨還是各顧各的了。新生不敢随意忤逆陛下,楚廷尉的話陛下又不願聽。我們這群人,不照做,就要被滅門。”巫閣曳講道,雖是氣極,卻也無可奈何。
兩行清淚自小官眼眶中流出,劃過臉頰,落入衣衫,浸濕幾點。
“陛下,真的是陛下麼……”小官喃喃着,吐出了太常寺中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心聲,“我大淮氣運,究竟是那帝王星的,還是如今坐在龍台上的陛下?”
巫閣曳喟歎,拂塵搭在手肘上,雪白的絲線被藥丸的髒灰擾濁。
他跪下地,對寺中暗房天地閣處拜了三拜。
身後小官所見,便也齊身跪地,跟着巫太常虔誠地磕了三響。
太常寺内,除了還在屋内搗鼓丹藥的煉丹師,其餘人皆是面朝天地閣,神情悲憫。他們跪下,是跪神女,也是跪這世道。
巫閣曳起身時,雙手合十,拇指空虛。他道:“神女預言,一切照舊。是非對錯,盡然天意。我等皆蜉蝣,何以撼大樹?人間疾苦如煉獄焚爐,此我等必受之。”
小官接過丹藥,悄悄捏破幾個,而後低着頭擦幹眼淚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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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蘭台。
韓與整理前幾日的史事,看到“景霖”二字,不免頓蹙。
許久沒有消息,不知是否一切安好。
他照例把寫好的史冊放到一邊,開始處理其餘事情。
禦史中丞位居禦史大夫之下,就算他平日裡不摻和朝中重事,也知曉的差不多。
皇上養病,要求太常寺制出長生不老藥,乞求從此萬歲。韓與無法阻止,隻得眼睜睜看着宮外百姓蒙受摧折,拖家帶口,永逐城外。
京中走漏風聲,國内驚起恐慌,民不聊生。
韓與自己養了些閑人,便讓他們出城去,給那群瘋颠了的百姓一個了斷。
他不禁透過大門看天邊滾滾黑煙。
以前,這天是會變的。
如今,這天是要塌了。
皇上重傷未愈,腦子也不是很聰明,能夠獨挑大梁的大臣又被接連打壓。韓與是無論如何也藏拙不得。
奈何他多年不與權臣沾水,如今即便出手,也頂不了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