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金山,彩霞落雲。水簾洞内,兩人依偎着,默契地扮演老夫老妻的角色。他們生火,焯水。給崽崽順毛,拿石子下井字棋。
——這是最平淡的一日。
翌日。
景霖剛吃完藥,便自然而然地把腿搭在宋雲舟的腿上,由着宋雲舟耐心給他換藥。
宋雲舟很認真,頭總往下湊,恨不得仔細檢查他還有沒有其他傷口。
饒了一下崽崽的下巴,景霖輕咳兩聲,喚道:“崽崽?”
崽崽“嗷嗚”兩下,十分享受。眯起眼睛直往景霖臂彎裡鑽。
“嘿嘿嘿!”宋雲舟及時打了下老虎頭,把崽崽扇另一邊去了,訓道,“崽崽,你怎麼搞的?你主子還病着呢你就這麼湊上去?也不想想你多少斤了都。長這麼大了,要學會察言觀色知不知道?”
崽崽觸了下胡須,咕噜噜吐着氣亢奮,露出一排獠牙,又閉上嘴撇過頭獨自生悶氣。
景霖挑了挑眉,對崽崽揶揄道:“就是。”
“……”崽崽嘶了嘶牙,尾巴直接豎起來,再重重甩到地下,激起一小片灰塵。
景霖咳了咳,用手捂住口鼻。
實際上洞裡幹淨得很,就算有灰,也不至于激到這麼高來。那灰隻是碰着了景霖的幾片衣角罷了。
景霖邈宋雲舟憋住口氣,又要開始罵崽崽。掩在袖下的嘴便幾不可察地勾了下。
他慣會玩弄人,以往是把人玩死。如今此處沒外人,眼前既是意中人,就挑挑性子,逗個趣。
宋雲舟也很給他面子,塗完藥之後便起身拍了一把老虎屁股。
景霖眼中含着淺淺的笑意,他擡起頭來,想要說些什麼。
然而就在他的視線落到宋雲舟腰間時,将要吐出的話卻停在了嘴邊。
又不見了。
那塊玉佩。
景霖的眼垂了下去,幡然想到。前日那藥不是沒剩多少了麼,今日怎又多出這麼多來。
該不會又拿去哪裡當掉了吧……
“宋雲舟。”景霖使喚道,“過來,說件事。”
宋雲舟比了個三,放好藥就一個滑跪過來了。
速度之迅速,甚比急湍而下的瀑布。
景霖上下掃了眼宋雲舟,把自己脖子裡的平安鎖取出。明知故問道:“這誰送我的?”
宋雲舟立馬回答:“我!”
景霖點點頭,又把平安鎖收了回去:“你送我的東西,我有好好存着。我送你的呢,又丢了?”
宋雲舟咂摸着這個“又”的重要性,嘴裡回道:“你送我的玉佩嗎?我拿去換藥和吃的了,不過你不要擔心,我到時候會換回——”
“丢了兩回了。”景霖打斷道。
宋雲舟止住了嘴,眨眨眼,無辜地看着景霖。
景霖深呼吸一口氣,低下頭解釋道:“那是我很重要的東西。”
景霖沉住聲,往日回憶突然湧來,從他得到這枚玉佩,到他送出這枚玉佩。
他輕輕問道:“你猜我的表字是誰給我取的?”
宋雲舟怔住,他第一回知道景霖的表字,是在很久之前。
在婚書裡。
那時候他想,“是以聖人披褐而懷玉”。雖是貧寒出生,卻身懷美玉。
景霖這個佞臣,前句是沒錯,後句可真離了大譜了。
宋雲舟想過這名的出處,卻從未想過給景霖取這名的人是誰。
景霖見宋雲舟不吭聲,便自顧自地答道:“是韓與的母親。”
“韓與……韓中丞?”宋雲舟疑道,他蹙了蹙眉。想不到韓與和懷玉竟是舊相識,難怪春獵那回又阻他又助他。
“我娘……”景霖頓了下,覺得喉間嘶啞,似有烈火在燒。不過他還是忍住了,壓住難耐的心跳聲,景霖接着道,“我娘很早就過世了,與我娘親近的便是韓與的娘。在我及冠之日,韓與邀我去他府中,伯母便給我取了這個表字。”
“‘是以聖人披褐而懷玉’,你以為我的字出自此處?”景霖反問宋雲舟。
宋雲舟倒吸了口氣,聽景霖語氣,難不成另有隐情……
景霖低下頭來,一邊回憶一邊呢喃:“伯母讀過四書五經,替我取這個名字也合乎情理。可那日,她與我解釋這表字的來曆,僅僅是……因為我娘生前給我留了塊玉佩。”
他是貧寒子弟,兒時風餐露宿,連吃食都費勁,更别提能買得起一塊玉了。
所以這塊玉佩,是祖傳的。
具體傳了幾代,已經他祖上曾經究竟富不富裕,這已無從考究。
景氏更看重感情,即便窮的叮當響,也不肯把這玉佩當了換食物。
景霖從小到大也從未在尹藤手中見過這玉佩,直到韓夫人拿出來時,他才知道景氏這是怕把玉佩弄丢或被搶走,才一直托韓夫人代為保管。
韓夫人也從未說漏過嘴。
“懷玉懷玉,懷着念想守着玉。”景霖咬了咬唇,道,“這才是我的表字。”
僅此而已。
沒有深奧的含義,沒有高尚的期望。有的僅僅是對亡故之人的懷念。
多簡單的表字,多親切。
“所以……”宋雲舟喉間吞咽,不敢眨眼,怔怔道,“所以你日日都帶着那玉佩。”
所以景霖一直以來都格外注意他的腰間有沒有佩戴玉佩。
宋雲舟忽然頓住,他回想起一件事。
還是在好幾月前了,臨近景霖南下江南時期。
将要除夕,宋雲舟去千機閣内,第一回拜訪了楚燕君。
那時候,楚燕君見着了他的玉佩。
所以那時候,楚燕君問完他是否和景霖是熟識後,才又會和他說“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我也得到了我想要的”。
楚燕君是朝堂官員,日日見景霖腰間玉佩,怎麼會反應不過來?
貼身放着的東西假手于人,必然是熟識。
他的身份,在那時早已暴露。
“那你為何要給我?”宋雲舟回過神來,問道,“這麼重要的東西,我要你就給了?”
哪有人這麼心軟的?!天知道那時候他隻是看着好看才要來的啊!
風攜着水珠穿簾而過,洞中傳來一股清涼之意。
景霖抿了口氣,像是無奈。他與宋雲舟對視:“你死皮賴臉的要,我不給你的話,你又鬧。我有辦法?”
這話雖是惱人的,但這言下之意,兩人彼此心知肚明。
景霖這個人,要是不想讓别人拿走什麼,别人就算是死也拿不到手的。
那玉佩,其實是景霖甘願送給宋雲舟的。
凡是朝堂官員,無一不見玉佩模樣,若是宋雲舟在景霖的眼皮子底下跑了,被别人瞧見,總不至于立即殺害,還是要斟酌行事。
宋雲舟是生是死,唯有景霖能下論斷。
是麼?是這個原因麼?
究竟是給宋雲舟套上一圈枷鎖,還是因為……
宋雲舟與他結為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