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椅吱嘎不斷,雲歇邊搖邊盤算,一會兒是出門往哪處問,還是看看能不能瞎貓遇上死耗子,随便挑個方向走,走到哪兒算哪兒。
“往西邊走。”
忽然聽見這小小聲的一句,雲歇沒反應過來:“嗯?”
婦人略擡聲量:“去西邊。”
雲歇聽清了,目光往下,看見婦人低着頭不住搓衣角,點頭道:“多謝。”
這一聲多謝顯然在婦人意料之外。她踟蹰着,不知怎麼又多說一句:“天快黑了。”
日落月升,月走日出,再尋常不過。天黑放去普世的其它地頭,是罷槳歇船,是披塵歸家,是開坊鬧市,左不過化為千千萬夜裡流火之一。雲歇從前站在丹洗城殿頂上俯瞰人間,見過無數回宵色夜景。但放在這四百年多來的不渡域,天黑就是天黑,一點光不要有,一點聲不能出。
主人家自顧不暇,一邊想要趕緊送走來曆不明的客人,免得惹禍上身。一邊又被良善心拖着後腿出聲提醒,自相矛盾。
雲歇瞧得清楚:“沒關系,天黑了正好。”說着,目光不經意一轉,看去屋門吊的簾子。察覺到她的目光方向,從頭到尾低頭聳拉眼簾的婦人悚然一驚,霎時間白了臉。
屋外亮堂,屋裡沒有窗戶沒點燈。按理來說屋裡瞧屋外瞧得清楚,屋外隻能瞧見屋裡一片黑。但雲歇一眼看見挑開的門簾縫隙後,站着一個矮小的身影,站了很久。
是個小孩,五六歲模樣,臉蠟黃,頭毛也蠟黃。沖天歪着兩條牛角辮,搭上身灰撲撲的衣裳,跟黃土泥捏出來似的。
小孩目光警戒帶刺,躲在門簾縫隙裡窺生客。
今天敲門的生客沒有老人口中那麼兇,但不意味着就改吃素,有些可是專挑嫩生的啃。過活那麼久,真當沒長獠牙的不張嘴,也命不長。
婦人更是如臨大敵,強撐的鎮定不再,恐懼從她眼裡爬出來,爬向臉上各條溝壑。手腳止不住顫抖,她想撲擋向那片門簾又不敢,生怕真的惹怒客人。
卻見坐在搖椅上的客人隻瞧一眼便轉回頭來,對她說:“是你的第三個孩子。”
婦人眼眶通紅,聞言略怔:“……是。”
“有劫難,命線長。”雲歇轉回去又看一眼那小孩頭上豎起的辮子,毛糙糙的手感,邊說,“算是一生平安順遂。”
說話人語氣平常,絲毫不在意這些話對别人而言有多麼驚吓。婦人表情随着這段話幾經變化,懼怕、欣喜、震驚之色連轉,摻在一起不知該怎麼反應,最後變得茫然而不敢置信。
蔔算術。
這片土地出生的孩子命短,養不養得大都看運道,運道好的能挨過冬天,運道不好的被誰撿走吃去都是平常。有人自己尚過得艱難,死一兩個孩子不在意。有人再受不住這打擊。婦人年年秋末都要抱捆麥稈,去問村頭的瞎眼婆子。就為了,瞎眼婆子摸銅闆折草杆算出的一句“能過冬”。
能過冬就行,年年問,年年如此。
雖然那枚銅闆磨得銅層舊白,看不清什麼花樣,隻能聽個脆響,草杆也是旱溝裡拔的。旁的人笑她被瞎眼婆子騙,不如留着麥稈自家燒暖冬,但她就信,她就信。
可是,怎麼就能看出一輩子呢?哪裡就能看出一輩子呢?
這位甚至銅闆草杆都沒摸,單單就看了一眼。
對面前這位何方神聖,婦人抱以萬分的敬恐和一分希冀,結結巴巴祈求:“是、是真的嗎?真的、真的像你說的這樣……”
“是的。”客人極其笃定地看着她,“你不用擔心。”
這一句讓婦人又哭又笑出淚來,丢臉得很,忙扯麻布袖口擦。再擡頭想正經道聲謝,眼前隻剩一把搖椅在空蕩蕩地搖。
夕陽照着籬笆院,風吹麥殼起。什麼都和平日一樣,除了一張兀自搖個不停的搖椅。
吱嘎吱嘎。吱嘎吱嘎。
似乎是椅子上頭有人坐得尤為惬意享受,不舍得停下。
空無一人的搖椅就這麼搖啊搖,搖啊搖,把婦人搖出滿臉滿背的冷汗,站麻腿不敢動彈。吱嘎聲連成線、斷成點,越搖越慢。突然,背後一記敲門聲乍響,婦人頭皮一炸,險些軟倒。
“請問,”客人去而複返,邊敲木片邊在籬笆間露臉,“西邊是哪邊?”
群峰斬斷大地盡頭。
日頭吃完,山巅吐出一灘紅雲,漫過西天。紅得異常,真就如同殘屍經由齒嚼後漏的一口鮮血。
最腥最濃處,天上雲裝不住,隻能任其溢出直直掼下大地,砸成無邊無際的濃霧。
血霧龐然,貫連天地,将雲歇比作蝼蟻。
怪不得。
怪不得叫她好找。
大風刮得衣袍獵獵,束發黑帶翻飛不停。雲歇袖中手擡起,并指在眼前一抹,竟是憑空抽出一柄黑色火焰。
火焰細長,筆直如劍,出現伴随電閃雷鳴,燒灼扭曲此間空氣,在掌控者手中以開天辟地之勢劈向前方!
時間萬物滞停一瞬。
下一刹,飓風橫行。血霧狂掀,往四面八方極速退散。
轟鳴驚天動地,霧氣碎裂成萬千利刃,随飓風裹挾盤旋,見血封喉,從雲歇身旁呼嘯而過。
雲歇站在風暴中心,擡頭望去正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