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崔家夫婦驚怔當場。
如今這妖異世道,舉凡來個稍有神通的仙家中人,都要被衆人搶着供着奉為座上賓,家底沒夠着前五根手指頭的都輪不上号。就指望着能以富貴俗物,得其手指縫松下一二點庇護,已然千載難逢。若是能借此再窺到一線仙緣福蔭子孫,那便是前八輩子燒高香,後八輩子繼續燒。
然而今天,卻有一位仙師千裡迢迢而來,說要救他們的掌上明珠于水火。
多年夙願,任何言語也無法形容心潮之澎湃。崔老爺當場拍腿号啕大哭。崔夫人自己帕子都嫌不夠擦,還要過去幫他擦臉。
遊蓮适時上前,借出帕子。
為緩和過于感人的氣氛,遊蓮順勢提出前兩夜借住小院,小孩頑劣,撅翻竈台地皮,向主人家賠罪,再問賠償金額幾何。将崔家夫婦吓了個打跌,忙道待客不周滔天大罪,借豹子膽也不敢讓仙師賠,雲雲。車轱辘話轉過好幾回,總之,并沒有要他們賠的意思。
遊蓮很是覺得不好意思。崔家夫婦覺得更不好意思。一來二去,雙方打起太極拳。
打得雲歇眼花缭亂,上去攔停。
“崔家的,這安神香可助安眠,你二人逢天黑點上一柱,日出前不要熄。”雲歇從袖子掏出一個三尺長尺來寬的木盒,遞過去。
真不知那對薄薄袖子是怎麼藏進這樣大的物什。對于這位仙師施予的神通與慈悲,主人家抱以萬分感佩,涕淚橫流,遊蓮力勸之下,半天沒止住。
再看這副深目雪貌,哪個瞎了眼的說兇來着,分明就是活脫脫菩薩化身顯世。連那黑得詭異的長袍子,都仿佛在閃耀聖光。
崔家老爺珍而重之雙手接過木盒,垂首恭敬道:“多謝仙師,感激之情無以言表。老小子昨夜正正因小女病情憂思不已,一夜睡不安穩——”嗯?是昨夜嗎,還是前夜,大前夜?細細一想,竟想不起上次睡覺是什麼時候。不應該啊,怎會——
渙散瞳仁忽被看不見的針尖一刺,驟然一聚,對上洞察人心的一雙深目。雲歇的手還按在木盒上,對他說:“接好,切記。”
木盒一瞧就頗有重量,崔家老爺做好準備,仍被壓得雙臂狠狠一沉,與此同時仿佛有什麼随之砸進關竅,砸得他靈台一清。
雲歇又拿出根小樹枝,遊蓮看得清楚,是和化劍枝桠一起折下來的。
小樹枝在她袖子裡一進一出,光滑纖長貌美許多,被送給崔家夫人簪發。崔夫人千恩萬謝接過,戴上,臉上病氣立即退去大半,肉眼可見變得紅潤。
不得了,不得了。
仙師竟比再世華佗。
崔家老爺精神頭飽滿得可以抗木箱跑府邸三圈,大手一揮,吆喝下人趕緊把最大的院子掃出來,迎接貴客。
崔家夫人拍退就知道擡面子的男人,緩平心潮,欲言又止:“……女子僭越,實在心急如焚。鬥膽請問仙師,要如何才能救我家女兒呢?”
且不說他們不知道,要救人于水火的始作俑者也在雲裡霧裡呢。
“夫人救子心切,人之常情。”雲歇往雲裡霧裡找話說,“天意所指何為,尚未給出真章。我想,該與崔小姐見上一面,才能決斷。找個人帶我們過去就行,安神香需盡快靜置,你二位不必跟來。”
崔家夫婦喜出望外,莫有不應。
遊蓮請雲歇先走,錯身之際輕輕一句:“師尊辛苦。”
仆役引二人進垂花門,踏上抄手遊廊的青磚道。
遊廊九曲十八彎,起承花苑幽庭,轉合水亭池橋。移步換景,目不暇接。臨水空曠處,栽着一樹如火如荼盛放的海棠。
雲歇微微仰頭,扶欄伸手,接下一片殘紅。
遊蓮連連稱歎:“果然處處與水鄉園林别無二緻,真将整座府邸連根拔來了不成。”
雲歇撫過花瓣紋路,聞言道:“你去過南邊?”
“去過。”遊蓮說。
“依你看,崔家這二位以為此處仍在烏折陵,說的是真是假?”
遊蓮驚訝:“當家……師尊怎來問我,徒兒一頭霧水,不敢擅自揣測,還想請教師尊此事。”
他已然做戲做得爐火純青,樂在其中。也不懼于讓人看到這張和顔悅色皮囊下,摻的那點狡猾。
雲歇饒過他這點浮于表面的狡猾,手指帶着花汁香氣,虛空一撫他頰側,道:“好孩子,既是下山曆練,不必拘泥太多。”
好孩子愣成木樁。
雲歇走出一段,找帕子擦手時,回頭發現人還傻愣在原地。人走上來,魂不知道飛哪兒了,摸袖口摸了半天。
“真心假象,憑他僞造再精妙,也是赝品。可惜看到的還不夠多,不夠我确信。”雲歇接過他遞來的帕子,擦拭指尖花汁,一頓,“不是崔家的拿去擤鼻涕那條吧?”
遊蓮笑得前俯後仰:“……哈哈哈哈怎麼會。不過,這一條你可是要還給我的。”
小氣。
雲歇将揉得豔色斑駁的白帕子丢還給他,拂枝穿進煙柳深處,“希望我送上的兩件禮物,可以彌補崔家院子的損失。”
遊蓮收好帕子,追上去:“他們不會有更歡喜的了。”
絕色連幅足下過,遊廊盡頭,雲歇見到了那位崔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