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工友們離開時或氣憤、或傷心、或惡語相向,父親都隻是維持着微笑照單全收。他并不愉快,卻似乎一點也不為背叛的行為感到心虛和羞愧。
“您為什麼要這樣做?”艾倫竭力抑制住眶裡積蓄的眼淚,他依然不能理解,“……是商會的人威脅您了嗎?”他想到那些工友口中狡猾邪惡的資本家,他們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此時他心裡又燃起希望,靠近父親幾步,“他們用我的學業威脅您了?那一千克朗!”艾倫想起來,“您是為了那一千克朗,為了我能去米斯特才回去上班的,是不是?”除此以外,他根本想不出,根本想不出任何理由,能讓父親做出這種事情。
“沒有人威脅我,艾倫。”父親疲倦地歎一口氣,“這隻是我自己想通了,就像當初我決定搞罷工一樣,現在,我隻想進一個工人的本分,好好替雇主幹活。”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艾倫大喊大叫着,止不住眼淚的眼睛瞪視着父親,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憤怒與陌生。這樣的認命、妥協,他無論如何也難以相信,眼前這個人竟然會是從自己一直引以為傲的父親!艾倫全身顫抖着,從口袋裡掏出那一千克朗扔到父親腳邊,“我不會去米斯特,我絕不會用您抛棄同伴換來的錢!”
他說完,頭也不回地跑上樓去……
艾倫和父親陷入了冷戰,尤其是,當他第二天早晨起來,發現父親又背着鎬頭執意要去鐵路公司上班以後。這深深傷害了他。但是——即便艾倫無法接受父親的做法,心裡卻終究認為,父親之所以這樣做,一定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的前程……
基于如此,艾倫愈發地氣惱,和父親較着勁。好幾天裡,他都等父親出門上班以後才起床,下午也故意在學院裡呆到天黑才回家。第三天晚上,艾倫回家的時候,發現父親竟然還沒有回來,他焦急地跑到工地,遠遠地看見父親竟然還一個人在那裡掄鎬頭。雇主的牛馬、工人的本分——他站在那裡,看着父親賣力工作的樣子,一陣極度的幻滅和孤獨感湧上心頭,沒有了……那些媽媽去世帶來的覺醒、那些壓迫之下鮮明劇烈的反抗、長高一點、父親向他許諾過的生活……所有一切的希望都沒有了,艾倫嗚嗚地哭着,在初秋寒涼的夜風中轉身,獨自走回家去……
而共感着艾倫傷痛的蘇珊,在此時又被一陣洶湧的懊悔擊穿。那是來自更往後的劇烈情感,“不要離開他!!”、“你回頭,回頭看看他!!”、“快點發現!快點發現!……他的異常!!”……
如是近于瘋狂的呐喊,使蘇珊感到一陣刺骨的悚然。
第五天,艾倫在賣完報紙去學校的路上聽見了有人在談論市政廣場上的集會,他出于對父親背叛造成後果的憂慮翹課去了。他追随着廣場上的人潮,激情澎湃地和他們一起呼喊着,那些他常在父親和工會成員的會議裡聽過的口号,感到心頭郁結了多日的痛苦,終于找到了宣洩的出口……後來,事态漸漸地失控,艾倫和警察扭打起來,格林小姐救了他,還有……金币先生!!……報紙上風度翩翩的人物赫然出現在眼前,隻用幾句話就平息了暴亂,艾倫在驚惶與激動中,第一次感受到了絕對權力的力量,也因此,他避開警察的看守翻過圍欄,孤注一擲地抓住金币先生的衣擺,并且竟然從他那裡得到了保證!
就像做夢一樣,這原本該是,原本該是他一生裡最幸福的一天,直到他看見鄰居鮑裡斯太太慌慌張張從自己家裡跑出來,一臉見了鬼的表情看着他,“謝天謝地,你總算回來了。”
蘇珊曾經聽艾倫講述過他父親死亡的過程,但那時的她,并無法同此刻一樣共感到,那近乎将艾倫整個壓碎的無助與絕望。
他看到滿頭是血的父親躺在床上,幾乎認不出他來!也許因為他受傷了……不,不全是因為受傷,他不知道為什麼隻有短短三天沒見,父親竟然瘦了那麼多,他眼窩深深地凹陷,那雙總是熠熠閃光的眼睛,此時布滿血絲得瞪着,既恐懼又驚恐。他皲裂缺水的嘴唇,一個勁地低語着,“還沒幹完呢……今天的活還沒幹完……”
艾倫那時以為這是父親意識不清……鐵路公司的負責人帶着一位醫生過來,不斷和艾倫說着“父親過失導緻的意外”和“鐵路公司慷慨的賠償”,說父親的傷并不嚴重,但他們需要為後續的康複做好準備。鮑裡斯太太也在勸艾倫先簽字,拿到那筆賠償。而艾倫,整個人都是木的,他渾渾噩噩地簽字,被推到父親床頭,跪在那裡,緊緊握住他那寬大但滿是厚繭、水泡與幹涸血迹的手,“父親!父親!!”他企圖喚醒父親看自己一眼,叫出聲卻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和身體都在發抖,而眼淚,不知道什麼時候早已經流了滿面……
那天晚上,他一直祈禱,誦讀着所有他熟知的經文,不斷地向自己從未真正信奉過的上帝祈禱,可無論他怎麼地祈禱,他心裡都已經明白,沒有希望了……自己隻是在等待,等待着父親也像媽媽一樣,離開自己……
在鐵路公司遞來的五百克朗和鄰居們的幫助下,父親的葬禮得以順利進行,意外地,還是來了不少工友。即便父親生前背叛他們,深深傷透了他們的心,他們卻一刻也沒有忘記過父親曾經為他們提供的幫助,與做出的犧牲。
鐵路公司的負責人瑞利先生也來了,他向艾倫表達了公司的歉意,其中還有夾雜在委婉言辭中的提醒,是關于父親去世那天艾倫簽署賠償條約的具體事項,譬如艾倫收下那五百克朗,就表明他也認可這起“可悲的事故”已經到此為止,他不能再向報社、工會提及這件事情,對鐵路公司糾纏。
那位負責人已經竭力表現得友善了,但這并不代表他的那些将父親的性命稱斤論兩成五百克朗的說辭,不冰冷、可憎。艾倫如遭當頭一棒,胸口的怒火一瞬被點燃,他渾身發抖,咬牙切齒地質問瑞利先生,他父親死前每天工作幾個小時?他們又開給他多少工資?這些難道都是合情合法的?
看見艾倫發怒,瑞利先生并不生氣,隻是眯了眼,讨巧地一笑,“您的父親是自願回來上班,我們給他薪資,也是他自己認可了的。就好像那五百克朗,是您認可過的,您父親的價格。我們還是希望您能成熟一點,畢竟,日子還要繼續過不是嗎?”
破裂了……艾倫深吸一口氣,感到有什麼東西在自己體内破裂了,黑色的情緒如毒素般蔓延了他的全身!他或許該承認,眼前這位衣冠楚楚的先生,他說的話是對的,貧窮是原罪,父親的命不值什麼,自己更不值什麼,想要和他們作對,不過是以卵擊石,自毀前程。然而,憤怒……憤怒!憤怒!!無限的憤怒在他身體裡劇烈燃燒着,使他咬緊牙關,喘息着,全身抖個不停。他眼睛瞥向一旁桌上放的一把砍肉刀,直接将它拿在手裡,而瑞利先生見狀,露出懼怕的神色,轉身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