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昆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朝林慕南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視線轉回謝呈祥身上：“就算你覺得協助抄襲這種事違背原則，早拒絕就是了，為什麼預先答應下來，臨事又變卦？你是沒想到來授課的是個大人物吧？馮鑒知，天南星學會的主席，被傳得神乎其神，要是被他看中入會，随便打打雜，每月也能拿到一年的生活費。所以我們這些人之間，出現了争奪資源的局面，你才不願意配合林慕南答卷了，是嗎？”

再怎麼自我辯護，謝呈祥多少也有點心虛和赧顔：“林慕南根本就是出身不凡，大家都看得出來，他不像我們需要緊緊抓住機會。”

“謝呈祥，如果你不認同我們是一個團隊，何必找我們來組隊呢？如果不是林慕南首先對你表示了友好，至少我和你，是不會進入一個團隊的。這下以後确實再也不會共事了。”張明昆覺得沒有意思，退後了兩步，“我最後送你一句話：一個人說出的理由裡，包含着他的品格。你好自為之吧。”

張明昆說罷轉身往教室走去。

多功能廳附近的拐角處，林慕南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謝呈祥好像挺忌憚你。”

張明昆尋聲轉身，看到林慕南，狀似一派平靜，又仿佛有很淡的笑意，主動地解釋：“讀小學時，我逮住他狠揍過兩次，現在他也不怎麼會惹我。”

“原來你從小就這麼暴力？”

“是啊。”張明昆走向林慕南方向，自我調侃，“骨子裡藏着暴力因子，很容易就會被激活。”

“所謂的‘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

“這話說得可真好聽。”隔着一米遠，張明昆面朝林慕南，一手撐着牆壁，看着近處如同望往遠方，“南南，我發現，像你這樣家境的孩子，思想量要比同齡人大很多。比如學生時代每個人想的都是拼命提高成績，認為這會決定我們進入哪個排位的大學時，隻有你懂得研究規則，你通過‘綠色通道’，幫謝呈祥改進了瀝央大學，從學業上來說，這一躍算是直到金字塔頂了。”

“也不是我一個人幫的忙。你話說到這該轉折了吧？不妨直說。”

張明昆笑了一下：“轉折就是，你的見度很有一種貴族氣，我想你也許沒見識過，在另外一個層次，人刁難人、人陷害人，是不講究體面的。”

“意思是你見識過喽？”

張明昆表情淡淡地，仔細端詳林慕南半晌，突兀地問：“南南，你親身經曆過校園霸淩嗎？”

“怎麼可能！我有菁華啊。”林慕南不假思索說，想了想，又解釋，“針對兩個人的壓力，比針對一個人大多了，針對再多人壓力更大。通常情況下，但凡有一個人不可動搖地親賴你、支持你、擁戴你、決不會陷害你，禍害通常就會繞過你，奔向其他目标了。”

張明昆幾不可察地一歎：“有菁華在看似是運數，但其實你家裡就是選幾個人‘陪太子讀書’也是很容易的事，普通人家是沒這個條件的。不瞞你說，我跟謝呈祥從小就有過節，就是因為他沒事總糾集幾個小跟班，來挖苦我家裡窮、有個癱瘓的契叔之類的……我其實是一個很能忍的人。”

“不用說，退避三舍以後，肯定是城濮破楚了。”

張明昆笑了一下：“我也确實忍氣吞聲了一段時間，後來我發現，謝呈祥陣營裡的人逐漸增加了……可能人都有加入群體去欺淩個體的傾向吧！我意識到，這種風氣不能再放任，機會所剩不多，一旦日後形成寡對衆的質的劣勢，我可能真的無力回天了。所以我選了一次謝呈祥團夥三人挑釁的檔口，主動下狠手全給他們揍了一頓，後來又一挑六了一次，赢了，接下來連續三天，我在謝呈祥放學回家落單的那段路上截他，次次狠揍。再以後就省心了，沒人敢惹我。我開始獨來獨往，直到跟你和菁華交往之前，我也一點都不想和别人交朋友。”

“是小時候被孤立造成的影響嗎？”

“那倒不是，主要是我一直沒想通一個問題——别人惡意對我的原因，有哪些是出自我自己身上的？”

“你身上沒有問題。”林慕南肯定地說，“如果大家結夥針對别人，也許還得一分為二地看，可針對的是你，無非就是矮子們不喜歡高個兒，再人多勢衆也不是正義。”

“别太擡舉我了。我倒不敢高估自己，但是同你和菁華的交往讓我看到，我并不是公敵屬性。”

“你是我見過意志最堅強的人，又聰明、進取、仗義、有節。”林慕南由衷贊歎，又說，“我先跟你道個歉，聽你說了這一段我才明白，我們幫謝呈祥改投瀝大組卷時，為什麼你好像有所顧忌。是我不了解内情，強人所難了。”

“南南，你别為這個跟我道歉，我對謝呈祥沒有顧忌。小時候那點刁難，最終一場勝利，把再多不平都抹平了！那些事的發生也許不過是一個線索，提示我，去關注人性幽微領域裡的殘忍，它們就好比一座火山，或活着、或死着、或休眠着……而殘忍因子活躍的人，就是以給别人帶來痛苦為樂的，他們刁難人沒什麼道理可講。”

林慕南這才恍然聯想起，張明昆在見證陰餘慶團夥霸淩徐禹航一案的時候，曾經有感而發，他說，“人和人之間真的有無緣無故的加害，就是有人天生惡毒，給别人制造痛苦的過程，會讓他獲得快樂。”

幽幽一歎，林慕南感慨說：“你這一席話倒比馮鑒知主席的課程更能打開視野……”

這番道理最初其實是顧曉聞指明了給張明昆的。她說，施虐人格的個體占總體的比例或許不大，但數量必然是龐大的，碰上了根本不必大驚小怪，掌握保護自己的技能便好。她還曾說，苦難是最好的老師，曆事是最有效的課程……

那時候張明昆年齡還小，但見顧曉聞溫柔如水，娓娓道來，所言如催眠般地深入人心。

想必，林靖乾和顧曉聞在教養兒子這件事上也算遵循科學、理性了，但為人父母，再硬下心腸，也未必真舍得他去體驗這‘最好的老師’教的‘最有效的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