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害怕這種感覺被遺忘的心情,跟害怕自己被世人遺忘的心情是别無二緻的。手裡鬥戰的旗幟降下後,就丢失了自身的特殊性吧。
下一代人,自然是從被滿足的生存需求出發,向更豐富多彩的思維世界探索,生命降生就是為了活,大家選擇在戰争結束後出生,就是為了更舒服地活。
酒吧、舞廳、冒着晶瑩碳酸泡的軟綿綿的音樂,種種美妙的引誘年輕人的物事都等着人去享受,誰還有空管戰一代怎麼想,過去的事情就是為了讓它們過去而存在的。
孰對孰錯暫且不論,總之荼荼感覺很奇怪——明明自己在戰争之後出生,除了節日煙花爆開時,沒有見過一絲硝煙。
可怎麼享受着這樣的和平,她卻感覺時代灰撲撲的、自己心的顔色也是晦暗的。
……好壓抑。
荼荼畢業所入職的、都城新創立的一家出版社,就像夾在時代的浪潮中風雨飄搖的小船。
雜志連載刊登古典作品或新體詩,一次碰到提着刀自稱戰死者遺族的歹徒來砍編輯,此後就換成虛構的戰争故事、壯烈的英雄史詩。
為信念流血的故事,必然令年輕一代的主要消費群體感到失望。
文绉绉的抗議信紛至沓來,銷量一度慘淡到不足以支撐出版社運營。賣不完的雜志被附近瓷器城的人批發去,一頁頁撕下包裝易碎品,還被抱怨紙張太厚太滑,沒報紙好用。
最需要被包裝的,是出版社總編陸修爾·鷗聲那欲碎的心。
“那些家夥給戰争遺族的撫恤金太少啦!”總編鷗聲在飯桌上說醉話,每次喝醉了都是這句。
他亞健康的肥厚的肝髒裡,原本的中天國高級果酒酒精,也由于經營不善荷包空癟而換成了本地産糧食酒的酒精,吹出的歎氣聲中一股劣質香精味兒。
然後用那隻被砍出刀痕的手、顫抖着去拍旁邊小職員的肩膀說,“生病的人要給他發藥,生窮病的人就要給他發錢呐!傳染病會到處傳染,窮病則會讓人狂暴呀!”
這回拍的是荼荼的肩。
荼荼也喝了點糧食酒,覺得不合品味難以下咽,就不喝了。
此時抿一口茶梗泡的淡而無味的水,她淡聲說:“吃飽了才有力拿刀向自己人發狂,叫做鬧事。吃不飽就拿刀對着外面的人發狂,叫做戰争。
世間人大抵都要發狂,這般愚蠢俗事總要發生,隻有胃袋填得滿、填不滿的區别。”
荼荼說了這話,腦海中浮現出爹拿刀沖着自己的兇相,她不勝酒力地紅着臉,比起酒酣耳熱更不如說苦于身體的酒精中毒。
她兩手砰一拍桌站起來,低聲堅定地說:“好,這裡的文學、社會、一切!我受夠了!不幹了!”
說罷就像甩手離開家鄉那樣,衆目睽睽之下甩手離開了酒桌,大力拉開包間門、腳跟搖搖晃晃地出去了。
“說的對!說得好!說得妙、妙、妙!受夠了!全體起立!敬斯卡芙·荼·一,我親愛的、勇敢的同志!祝你——”
總編鷗聲抄起酒杯将身體站得直直的,臉對着門,口中呵呵傻笑,“祝你一路順風……”
兩行清淚挂上了赤熱的臉頰。出版社幾乎全完了,那是他戰争結束後就開始籌備的心血。
二十歲的心血,和荼荼同歲。
不過凡間人理解的“受夠了”叫做“受苦受夠了”,總和鬼神視角下的“受夠了”有所區别,二十年在了不起的荼荼心裡,似乎連彈指一揮的時間也算不上。
從小到大一地雞毛的苦難雖然瑣碎不止,像家鄉孩子的膿血鼻涕和自己粘連不斷,卻也沒有多麼深重。
荼荼潛意識裡隻覺得,自己在此因緣已了、到點就該啟程奔赴下一段人生旅程。就像餓了就該吃飯,一種料理吃膩了就該尋下一種。
在掩蓋着排洩物氣味的香薰過于濃重的飯店洗手間裡,荼荼吐光了胃裡一整天的飯和酒水。
聽着沖洗面池裡代表潔淨的流水聲,心中暢快、飄飄欲仙。
對面鏡中,那曾略帶嬰兒肥和鄉村土氣的健康小臉,如今面部肌肉已固定住了些代表圓滑精明的慣用社交表情。
且泛着城裡人特有的被酒水腌漬過久、缺少日曬的慘白虛浮。
同事常誇她懂得打扮、更加精緻漂亮了,但她卻感到,自己堅實有力的骨頭肌肉被世俗侵蝕得一寸寸軟下去。
“哎呀,荼荼的一生就是這樣了嗎?”荼荼對鏡子裡的自己微笑,畢竟年輕,也會迷茫地發問,“為什麼我是在戰後才出生的呢?”
難道自己也期待着戰争嗎?難道自己是唯恐天下不亂、愛看血流成河的惡鬼魔王嗎?
“隻覺得那樣鬥争的環境,或許更能發揮我愛闖愛拼的能力,創下一番事業,現在這樣庸庸碌碌地困滞在時代轉變的時期,能力得不到施展……”
她迷迷糊糊地對鏡子裡的自己比劃着解釋,解釋到一半,又洩氣地洗了把臉,關上龍頭,在一片靜谧中自疑說:“不過,說不準那樣打打殺殺如同地獄的場景,我也在某處看得受夠了吧。”
她說對了自己的來處,卻沒想起燦爛地獄中的荼荼鬼王和自己的種種傑作,隻是突然想起,自己還要找人!
一想到那個人,那個人……?還是什麼别的存在,給自己的感覺,被痙攣的胃部扯動的心髒就砰砰砰砰!地直蹦。下一瞬間就蹦跳而出——
她伸出有氣無力的雙手去撈,沒撈到自己跳出去的溫熱的心髒,卻不慎在水龍頭上擦傷了冰涼的手指。
幻覺啊……不過,自己這顆心真的好奇怪、好難受……
荼荼想用手擦擦瞬間滾落下來的眼淚,可是看見,血好像沉睡手上完好的肌膚下良久,早就想醒來似的,嘗試着鼓動出一抹鮮紅之後,就順着濕了水的皮膚,在手上流得很歡快。
“人是這樣一種生物——不為戰争流血,就要為愛情流血。”
這是雜志最近連載的英雄+戀愛小說中,飽受诟病的無痛呻吟的句子。
沒錯,這本雜志走到如今這種被迫将英雄主義和風花雪月雜交的地步,是真的完蛋了。
但這句話,荼荼卻覺得代表了困滞時代下、人類瘋狂淩亂的情感發作,莫名地很喜歡。
她捂捂心髒,嗯,真的沒有跳出去,就放心地捂着胸口走出洗手間,恰巧碰上尿急的總編闖進來。
“這是女廁所。”荼荼無語地伸手指向另一邊。
“多謝提醒,真是失禮,”醉醺醺的總編鷗聲打了個飽嗝,才看清她臉上淚痕,看見她綻開了一朵鮮豔血色的胸口衣衫,酒醒了一瞬、驚吓道,“我的乖乖!你這是也被捅了嗎?!這些王八蛋都瘋了!”
“我在為愛情流血。”荼荼松手展示胸膛上不存在的傷口,頂着朵大紅花驕傲自滿,“我在戀愛!”
總編鷗聲發現她受傷的手指,抓起來看了看,“什麼嘛。”他丢開那手指,掃興又放心地說她,“瘋丫頭,等會再……嗝!給你拿創口貼。”就一個閃身進了男廁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