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今的身份也算與三千相稱了,履行約定而已,沒有什麼過分的要求,舉行典禮的話,本月中就剛好。”
桫椤環噢了一聲,露出像是在她意料之外、又像是在她意料之内般的表情:微微揚眉。中年人的心思善于隐藏在那堅固住了哀傷的面殼下,倒是捉摸不透了。
她交疊在雙腿上的手變為十指放松地交叉,收起了拘謹:“快了些……也是來得及準備的。你們就先住靠西邊的那一間房吧,有單獨的廁所、浴室和廚房,本是要用作大姐的婚房的——這讓你感到不舒服的話,之後再建新房也可以,總之三千一身力氣是用不完的。”
“不,三千成天勞作、足夠辛苦了,謝謝伯母。”荼荼轉臉向三千微笑。
三千以傻笑應對。
“以後叫媽就好了。那麼,還有一件事——你們打算生多少個蛋呢?總要有人繼承守燈塔的活計、打漁的活計,我想,最少也得兩個。
不必太擔心會生下聾啞蛋、傻蛋,這孩子其實是兩個月時、高熱燒聾了的,不是天生聾啞,這件事我作為母親可以擔保。
至于傻蛋嘛……看她能吃能幹的,往家裡帶的柴和魚貨比誰都多,腦袋瓜木了點、有時轉不過來,但小聰明還是有的,不礙着在島上生活——再說,荼荼是很聰慧的嘛。”
“這個……您說的我也知道。”
此刻荼荼嘴唇的動作和臉色,三千全程緊盯着,像盯着獨屬于她的獵物那樣認真。
荼荼雙頰上,沒有泛起女青年聊那些私事時臉上的羞澀紅霞,依舊冷冷的,很白、浮着飄忽的青色。深灰眉頭甚至挂上了為難的愁緒。
“噢,恕我老婆子多問了,你們不必心急、慢慢來吧。你結過婚,這樣也好,三千不會的事情,拜托你多耐心教教她好了。”
環談及生命誕生的事情,沒有喜悅和期待,眼裡卻自然浮現出服喪似的悲哀和斷念似的空白。
五年前同時失去伴侶和預備繼任職業的大女兒,生命驟然的離去帶給這個家、帶給她的災難,足以将她心中關于生和死的感情攪渾在一處。
這滿室内為亡人默哀一般的沉默中,她不禁望向唯一的女兒三千。
三千卻早已從二人身上移開目光,向空無一物的牆壁呆滞地眨着睫毛。
要将船上荼荼帶來的十幾箱行李全部運回新家,三千一個人也得花上兩天。
有個鼻尖呈三角形、神色淩厲的女人來幫忙,她膚色黝黑、又穿黑衣,簡直像隻體型健碩、善于捕鼠的玄貓或者大黑豹子。女人叫洋杉阿香,是警備隊隊員,也曾是三千死去的大姐的未婚妻。
如今,已經和新的伴侶有了一個在孵的蛋了。
她對着三千和荼荼遠遠走來時,看着荼荼,把手握成拳頭拍在掌心,做了個向天空打槍的動作,又将食指繞臉一圈、擺出故作嚴肅的表情。
【剛剛你那啪的一槍,厲害極啦~】
荼荼和三千都笑起來。
托阿香和她那善解人意的伴侶的福,黃昏的晚霞剛在四周天幕上開始了不充分的燃燒時,三人已經收拾停當,透過寬闊的玻璃窗,欣賞天邊層層透亮的紅紫色雲霞。
她們閑話着要将槍支引入警備隊之類的暢想,待荼荼換下那身笨重厚實的黑衣,就準備将船開回島南面的海港了。
這船全然未經曆過哪怕一次的捕撈作業,室内沒有半分魚腥海濕的氣味,潔白顔色嶄新光潤,上下左右全部映滿了海島夕時天空含有暮色的暖橙。
阿香将自己疲憊的身體攤在寬大的艙内座椅上,艙室随微浪輕緩搖動着,她的聲音也輕緩搖動:“冬天亡靈節的時候,我們一起去墓地看看吧,雖然、隻是衣冠冢來着。”
海島上被大海吞沒的捕魚女也太多了,阿香并不避諱這些事:“荼荼雙親的墓碑也在那兒吧。你們結成伴侶的事情,去告訴一下吧。定會叫她們開心的。”
阿香對待生活的全部面貌,都有一種奇異的輕松感。她談起亡靈的語氣,好像談着許久不見的老友那樣溫暖。
之後就是短暫的沉默。
正在對面換上雪白色吊帶夏裙的荼荼,看三千正撅着屁股撓着頭發研究駕駛台,就用輕松的語氣給阿香回應:“好啊,不必等亡靈節了,這個月的慶典結束就去吧。說起來,我的媽媽們也隻留下了衣冠冢呢,她們的忌日就在下個月。”
阿香身體依舊攤得很平,讓脖子用力、擡起個腦袋看荼荼,嘴笨地說:“啊呀,對不起,才想起你的雙親是被‘壞蛋科學家’給抓走的……”
“不,請别在意。”荼荼歎息似的笑了,側身專心系着一邊的肩帶。
她說話時會用“請、謝謝、抱歉、請原諒”一類的詞語,這本就會讓海島的女人感到一種接受了隆重禮節的愉快。
再加上,那通身的潔淨白皙,沒有一點兒傷痕和曬痕,簡直像繪本裡描畫的雪精靈啊……
還有還有,她的身體随着海潮晃動、肩上落下了半邊松散的肩帶和衣料,讓阿香看到了令人意外的、十分豐隆的半邊胸房。
俯身微垂時也保持着緊緻彈潤,下意識地攏住乍洩的暈紅顔色的細嫩手臂,擠壓出了完美的弧形深線、和看那整個矮小身形時所能想象的畫面、極不相符。
阿香眨着眼睛呆若木雞,荼荼轉頭來和她對視微笑,在那單薄雙肩上、剛誕生了對稱的可愛蝴蝶結。
阿香看荼荼将手墊在兩邊大腿下面,對自己現出燦爛的微笑,不由得感到一種因陌生的美麗而起的心動。
畢竟,像自己這樣成了家、做了母親的女人們大咧咧袒赤在陽光下的健康前胸,和那嬌羞未熟、幾乎含有一點軟綿綿病态的雪白……啊,也太不一樣了。
哎呀,這樣輕盈稚嫩又飽滿柔和的體态,她竟真是個嫁過人的寡婦嗎?
三千在這時回頭,看見荼荼,恍如看見一條熱氣騰騰、剛出爐的靓麗白米糕,她眼睛亮亮的,用手說【好漂亮,比起黑色,還是白裙子、比較配你】。
阿香察覺到自己一直對着人家的老婆發呆,趕忙一下子坐起身來大聲附和說:“對呀!三千你可真是傻人有傻福呀!荼荼皮膚真白……太适合了,要是我夜裡穿着這一件到處跑,人家會以為在黑漆漆的夜路上飄着一條詭異的白裙子咧!”
荼荼和三千又被她逗樂了。
三千笑不出常人的笑聲,隻咧着一口整齊的白牙拍拍大腿。她很快用手指發現,自己短褲的褲腳被勾破了一個拇指大的洞,不禁皺眉露出困擾的表情。
“怕是剛才搬行李時刮的,三千,今晚洗澡時脫下來,我給你補了吧。”荼荼柔和地說話,臉色溫和,不同于整個白天的僵硬陰沉。
三千,從那夕照下荼荼臉頰和嘴唇的光潤透紅、以及她溫馨平常的話語内容中,第一次真實體會到組成家庭的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