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山中去,遇見山茶花,
一半燃紅霞,齊頭落地下,
一半凝脂白,不願凋零去,
采撷非不忍,春過還無暇。
春櫻粉人面,冬梅香人頰,
山茶最耐久,山野遍地插,
選得紅一朵,能綴我妻發,
我從山中回,忘妻不在家。
談及白山茶,花時能到夏,
小兒何茫然,娘在說童話?
疑來歸山中,經年昏不識,
幾枝穿梢雪,喚做荼蘼花。
——經典懷舊老歌、兒歌《山茶花》
詞/雲三千(原詩名《不識》)
曲/汀鷗聲
演唱/冷香
三千出外許久、家事一概不問,回來才知道阿娘無力經營,停了母親生前籌辦的書館學堂和制墨廠,沒有收入隻能啃老本。
加上給小澤家下聘、置辦婚禮諸事的費用,負擔更重了——
身為她祖母的私生女的女兒,小澤身份不正、本來隻被當半個家仆使喚的,當她娘家人得知這“小花女”于三千家非常金貴,縱約定的結婚年齡過後,再等去十幾年,也堅持不願解除婚約。
他們就放心大膽露出了吸血鬼的本性。
可歎這一家子都那麼粗鄙狡詐,販賣人口似的漫天要價。近來小澤的娘病重了,他們還計算、要将小澤的妹妹這包袱也送到家裡來。
阿娘為三千考慮,不敢多談條件,隻能默默忍下一切。
可憐的娘。
如今,就算自己拿一整年的工資補貼,家中生活也隻能算溫飽。
新娘倌坐在豬圈旁、那臭得令人難以忍受的旱廁上解決了内急,摸黑走過一段淋着微雨的泥濘小徑,才回到南面廚房的水池邊。
喂豬的泔水氣味透過豬圈門縫、越過矮牆、蔓延到這裡來了,可以想見此後漫長的年歲,都不會改變這一角陰郁幽深的惡臭。
三千深感臭氣已合着黴斑攀爬侵染入牆體,要改變這一切,除非撤了養豬以貼補家用豬圈、再拆去此牆,拿新的水泥磚塊重造一番。
沒有電燈、幸好月光明朗,三千拉上牆角浴簾,手指一摸深黑如地獄大洞的木桶中、被所觸冰冷刺骨的水液弄得很反感。
今夜阿娘和幾個來幫忙的遠親忙着大宴賓客,新婦如玩偶似的坐在婚床上等自己掀蓋頭,當然沒人燒熱水。她思及此處,隻好強忍嚴寒用冷水仔細刷牙、擦洗身上,這當然不是做洞房的準備,隻因為她有愛幹淨的習慣。
洗過幾瓢水,身體借着酒勁發熱不再起雞皮疙瘩了。冬夜冷冽的水滴從薄薄出了油的白皙額頭、臉頰迅速滑落,掉進溝壑略深的鎖骨窩,一時乖乖蓄在裡面。
突兀出牆壁的鐵釘上、挂了巴掌大包裹紅木框的小鏡子,照不見她白得發光的、高挑挺拔的身體,隻能照見眼下透出兩團醺醉的暈紅。
不健康的飲酒表現在年輕人臉上、也常常是一派健康的顔色,酒精燃燒掉生物本能所不需的知識的清醒,總會讓新人俊美或嬌美更甚,三千卻是個有着哀傷臉孔的新娘,哀傷、成了她新的清醒來源。
“咳……本來放我回去上班,也不至于連好點的喜酒都買不起。”
鏡子上冷得起不了霧氣,三千對自己清晰展現郁悶的臉淡聲歎了這一句,心裡卻清楚、自己若是回學校上班就根本不會回家結婚了。
加上喉嚨處因過了太多村酒、腫痛難受,遂不再出聲抱怨。
将綢子做的豔麗紅衣褪了,披上自己這件阿娘看到就會罵的棉質白睡袍,娘定然會說——新婚夜穿白衣、家中必然喪事不斷!家裡隻有三個人、你這是要咒誰死?
三千才不管這些迷信愚昧的禮法,加上母親定然已睡下了,她腳步沉重卻傲然挺胸地撐着一身純白的信念、跨進家宅東南角那配有小書房的昏暗廂房中。
大概是自己故意用洗澡耽誤太長時間,讓廂房半開着門的原因,冬風不斷灌入室内,看見桌案上一對高高長命燭、左邊那支已然被吹滅。
燒得黑漆漆的燭芯不吉利地向旁歪斜、耷拉,三千的眼光換了焦點,鎖定住其後蓋刺繡“雙花字”紅綢布的新婦,這位矮小臃腫、紅豔豔一團的“小澤”,貌似陰暗地縮在半包圍式的花月床中。
花月床由阿娘拜托當地雕刻大師雲杉生所作,那叔叔是老實樸素的本地人,平生最讨厭留洋歸來的跋扈子女。
聽說是愛國名将雲大義之女雲三千的婚事,竟無比爽快地應承下來,由此誕生了這件氣派精巧遠超其價格的工藝品,堪稱婚事中最美妙的置辦物了。
三千初見時也歎其“堪為月宮之仙品、非糙劣人間之物。”
花月床整體镂空雕刻、紅漆描金,頭上橫闆所雕最是“花月床”的經典圖案,上方是代表“天上有輪回變幻”的30顆陰晴圓缺的月,伴着縷縷彩雲。下方則是代表“人間有堅韌耐久”的31朵朝月仰望的山茶。
按照春夏秋冬四季順序,雕着山茶頂雪的花蕾、盛放的花朵、失去花頭光秃秃的枝頭與重新滋長嫩芽的花枝……無論何種形态,山茶無一不是在月光下昂揚挺立、絕不安逸于天意的滋潤,也絕不屈服于天意的摧殘。
是對新娘新婦“承天道無情輪回,守人間有情堅韌,過誠實美好生活。”的期許。
其餘十一塊床闆上,寓意生活情調的戲文花鳥、寓意主人出世的文武狀元、寓意多子多福的各類果實等雕刻更是繁多,再如挂床帳的金屬鈎,采用銅質鍍金的“雙魚雙錢雙葉雙花扁平鈎”。
細細深究、床帳粉色布面所印:套環錢币、滿開花朵、玉盤圓月、多籽西瓜的圖案,其中巧思寓意、一夜也說不完。
與高貴典雅的家具相違背,她的鄉野新婦正将頭顱靠在床左側的雕版側面沖盹。
三千當然沒見過、也沒興趣見蓋頭下她的臉,但那不夠飽滿的額頭、矮鼻梁與小嘴唇的輪廓,随她每一次猛然的低頭和慢悠悠的擡頭,頂着紅布若隐若現,不僅如此,蓋頭下方明顯透出口水的大片濕意,簡直邋遢到了極點。
進了門,聞到桌案上的盤盤果實炒貨、散發出化工制的奶油味。
三千曾住在豐京近郊的化工廠旁邊,受不了空氣中彌漫如此劣質虛假的香甜,才搬家了。
桌子最中間堆疊香瓜、桔子等果實,因自己将婚事一拖再拖,果皮微微幹巴皺縮——家裡已經到了新鮮水果也不舍得買的地步。
過期的成熟,悄悄散發着釀出酒味的腐爛氣息,深沉黏膩、飄得滿屋都是。三千為這新婦的事情而煩躁地深吸氣時,腐爛的氣味就全部充進了她的喉嚨和肺葉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