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澤的月事4天就結束了,三千依靠自身對事實和數字的敏感、不必仔細回憶就能算出,她的第二次月事距離上一次隻有22天。
那天早上,不算明媚的陽光透過木雕的縫隙,照射在小澤依然留了眼屎的嫩紅色眼角裡,也照射在她睡褲屁股部位染的紅色、被單上一攤鏽紅血迹上。
這位頭發蓬亂的農婦不再粗憨地吐舌頭聳肩,也不像上次那樣紅着臉害羞,而是緊張到聲音發抖:“又、又弄髒了……當家的,我真不是故意知錯不改,我、怎麼之前連續四個月都不來,這次不足一個月就……”
三千聞言冷靜地說:“你已不是初做姑娘了,這種早來的月事沒有過嗎?下次計算日子快到了,就提前在床上鋪個薄毯。”
鑒于小澤昨夜睡覺時,依舊如常緊靠外側,平時也不就床事這些瑣碎向阿娘“告狀”,老實得很。于是三千話裡沒有責怪的意思,倒夾入了關心:“這幾天身上難受的話,家事我也會幫着做的。”
“不、千萬别!我不難受,一點兒感覺都沒有!您的手……這麼漂亮,是文化人翻書寫字的手,安心在書房辦公就好,千萬别弄傷了。我這樣的粗人做慣了家務,再者、小活兒而已,不用勞煩您的。”
她料理家中雜務非常勤快,甚至可以說這家的活計,于她而言實在很輕松。
例如喂豬、挑水這些,都不讓自己和阿娘操心,尤其要承認她做的菜肴和煮的粥飯,實在很鮮美。
除了那身上和手上因此無可奈何地帶着塵垢、豬圈味或油煙味,其餘的竟無可指摘。
“好吧。那家裡就拜托你。”話到此,三千覺得,再推辭似乎是種不禮貌了。
“嗯。”果然見她咬着下唇、笑吟吟地答應。
小澤應答時,那鬓角的深灰頭發上,點綴了一塊同樣留在她眼底的陽光。幾根毛茸茸炸出來的頭發變作了金線、描摹出更加明亮的輪廓。
三千由此有一種錯覺,似乎陽光和月光都格外偏愛她,總是追着她照耀,錯誤地将她當成了女主角。
這農婦自然毫無察覺,隻顧着含羞而笑。
三千如常淺淺呼吸着、緩慢起身,将自己白金的長發束了個馬尾。她挺身坐直,端着當家人的架子穩聲說:“以後身上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情,要早早去看醫生抓藥。錢的話,書房左邊抽屜、牆上外褂口袋的錢夾裡應該都有,自己拿就行,不必問我。”
“是,我知道了!”小澤聲音十分開朗。受到關心和信任,她一下子仰起白臉笑得恣意燦爛,三千不常仔細看她的臉,如今這麼一瞧,隻覺得和新婚夜比起來,她的臉盤子明顯地瘦了,也很白淨、不再上火生瘡了。
配着彎彎笑眼、小鼻頭和小紅嘴巴,也可稱有種小家碧玉的清新動人。瘦了,應當是婚後終于勞動起來的原因吧。
“當家的放心、不可能是什麼病,不用看醫生的。畢竟我一點都不痛的呀!定是這段時間吃的營養太好了,血多如壯牛!多得溢出來了吧,嘿嘿,說起來都是阿娘和當家的對我太好了……”
“我隻是這麼一說。”三千習慣了她用詞的粗俗,也不讨厭她給點陽光就燦爛的明朗性格。這樣擰眉将話題收斂,隻是因為一絲恐懼掠過心頭,唯恐自己哪一句話施舍出過多的好意。
三千擡起長腿,越過她的小身子和一灘血污下了床,也不披外衣、就疾步走入于卧房相連的小書房——她剛剛說到錢夾,忽而以自己應具備的道德感為契機,想起,錢夾裡面有不可見人的東西:荼燃和自己的合照。
若是小澤拿錢時看到了、總是不好。
與荼燃相遇的那日,是深秋時節,三千剛從豐京近郊搬去學校的小宿舍住。
在一樓房間内整理抽屜内書冊時,忽感到桌面平鋪的方格形陽光上罩了鵝蛋形的陰影,自己鼻尖萦繞起芬芳的洗發香波味道。擡頭一看,是個白衣翩跹、灰發落肩、灰眸淺淡的美人,她端着台黑色外殼、黑色鏡頭的膠片相機,頭快伸進窗框來了。
美人笑望自己,口中呼出淡淡咖啡的苦香,說:“這位——雲老師……哎呀,您瞧我、光顧着拍照迷路了,本想問您美術學院3号樓怎麼走的……但這麼一看,想先說一句、您真叫我感到眼熟啊。”
她雖如畫報女郎般豐韻動人,但女子尋常的嬌媚之色皆無、生得娴雅大方。頰上唇上不留多餘的胭脂,自有血色鋪起恰到好處的溫紅,本不帶飽和度的灰發灰眸,此刻盡情、自信地吸收深秋樹冠和陽光的一片金黃……所謂絕色以天成,莫過如是。
“雲?我記得我不認識您……”
三千看慣了鏡中自己這疏朗清冷的美人,心跳沒有因對方驚人的美貌而加速一點,卻因一句“眼熟”而波蕩起片刻悸動了。話雖如此,三千還是因此刻美人臉龐越界的位置而不悅。
她露出慣常面對陌生人的假笑、眯起水一般的藍眼睛——據阿娘說,她的母親也習慣在不高興時這樣笑,或許是家族遺傳。
女子落了眼光向這邊桌面,朱唇可愛地努了努,三千才發覺,桌上自己的教學記錄簿上署了名,雲三千。
“啊。”三千失笑,終于讓兩手放松地相握,“這位……敢問尊姓大名呢。”
“鐘荼燃。時間的鐘、花開荼靡的荼、火焰的燃。”美人唇啟唇落,一字一句,用國文老師溫柔的口吻,煞有介事地、為面前這年輕的教授介紹豐土國的三顆表意文字。
“人如其名,鐘小姐、幸會。”三千的假笑變為雙目含情的真笑——稍微摻入自制,以免吓到對方。說着,有些迫不及待地起身出門去為她引路。
第一印象裡鐘荼燃的性情,像是随波浪上浮下潛的海藻,一起一落,捉摸不定。或者說是她名字裡燃燒的,形狀不定的火焰也可以,三千喜歡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心血來潮,突兀地改變自己行事節奏的人,自己從不會主動,自然依賴、也喜歡主動熱情的人。
和荼燃肩并肩,于深秋那搖落枯葉的寒風中,走向僅僅一公裡外的美院3号樓,足足走了半個時辰:
荼燃一會兒用雙手揚起地上幹黃的落葉撒歡,一會兒掏出包中炭筆、比劃面前的樹幹長度,一會兒笑問三千有沒有擦鼻水的紙巾、歎說豐京的風真猛烈啊,一會兒又要給三千在前引路的身姿留影。
這張銀杏樹下二人并排直立,露出大方微笑的彩色合照,就是初見那個午後拍下的——
後來三千才知道,那時一路眯眼逆着冷風走、一路瞟見投射而來的路人眼光,都是因為身邊荼燃姑娘“當代四大美人”的鼎鼎名号太過響亮,
大家猜測這位白發碧眼的“新美人”是誰,竟傲然冷豔到可與鐘荼燃媲美。
不過初見之後,荼燃就再也沒露出仿佛小孩子的天真一面,那是三千喜歡的部分,她吝啬似的收回了。
此後言語不矜不盈、再沒強行越界地叫三千心動過,據荼燃後來解釋,初見那天中午,她坐在豐京鬧市的一角享受市井的秋陽、喝多了咖啡,才會顯得“瘋瘋癫癫”罷了。
鐘荼燃若即若離的舉動,三千不太習慣得了,卻很受挑撥。
除此之外、還有一次,隻還有一次……十分的心動……記得,是在教職工的大浴室内洗澡時。
三千在衣櫃前擦身穿衣,無意瞥見荼燃用白色毛巾遮掩了前胸,隻穿着淺色内褲。窈窕身姿從浴場入口鬼鬼祟祟閃過。
荼燃向浴場内四顧、似乎正尋找人少的“安全區域”。三千早在訪談雜志上看過,她自小是随父母長居國外的,想必沒有進出大浴場的習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