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後,三千才真正地出發。對于事實的種種想象和入夏的雷雨拖慢了她的腳步——
帶了給小澤買的點心、衣履,坐三輪車回學校的路上,狂風掀開了車夫擋臉的雨棚,潲上兩人臉頰的雨水不絕如瀑。
三千看到寬大白光降臨、霎那間眼前隻有一片白茫茫,事後才從目擊者口中得知,是一道閃電擊打在離車前輪咫尺近的泛水路面上。
三輪車猛地偏向打滑,所幸車夫反應及時、控制住了車輛,三千身上亦沒有任何被擊中的疼痛感,但她兩手抱着包裹失去了平衡,車輛刹停時的慣性使她摔在車廂生鏽的鐵皮地上,單膝撞地。
一整晚,她感覺那邊膝蓋疼得簡直碎成了千片,第二天卻可以正常下地行走。回家的火車上她數次掀起褲腿查看,膝蓋底部的白皙肌膚下面隻泛出小塊淤紫。
傷太輕,劫後餘生的感覺并不強烈,但她确實因此後怕,産生了“立即回家”的急迫心情。
歸途上,路越趕越快,到村口身體已經十分亢奮,仿佛心中有一團熾烈的蒸汽機車的爐火,推動她跑步前行。疾風掀起了她象牙白色的衣衫下擺,布料又緊貼于高高擡起的膝蓋上,這樣的疾跑暢快而奔放——
三千後來悟到,也許,要為這雙腿留下跑步去見小澤的力氣,以至于天罰的五雷轟頂也隻是威吓、根本不打算于她有傷吧。
偶有雞鳴狗吠的村莊,整體沉入了午後昏昏的小憩,自家朝向正東的房門半敞,從門前哒哒踢踏過被農婦驅趕的一隊山羊,石闆地揚起金色細塵,空氣意外的幹爽。
從門縫望見,從天井投下的涼薄光色以及廳堂一邊的扶手椅、南面緊閉的側邊門。
突然閃出來三妹堅毅的臉,她舉着苕帚四顧,大概聽到山羊經過的動靜,擔心門口留下糞便吧。
三千一手抱着包裹,一手撫撫跑亂的側發和馬尾,氣喘籲籲,和對上視線的三妹點頭招呼:“我回來了。”
見到陰影處立着這麼高大、白金色的一尊三千,三妹仿佛見到比羊糞更棘手的麻煩,臉色更加緊繃:“這個,啊,您這麼快回來了。”
她不想三千進門似的,幾步上前接了包裹,目光閃爍而為難地說:“您可别……唉、我是說,夫人是個很好的人……”
“這是帶給夫人的東西,幫我拿進廂房吧。夫人在休息嗎?我隻想看看她——你放心。”
三千略微傾身、柔和地說話,三妹感到那态度像是一種溫柔妥善的保證,像是,用眼就可以确認,雪亮亮的雲後不可能藏着一場陰郁可怖的雷暴雨。
“夫人午睡……這個點應該醒了,我去開側門。”她略微放松地說。
三千邁步進入廳堂,直到推上側門,藍眼睛都含有清透的幻想:小澤迎出來,出現在廂房門口的臉,灰眼珠和眼白是潤澤明亮的,臉色必然帶着午睡剛醒的倦意,可能……因為心虛,表露出足夠的驚吓和故作冷靜的漠然,但、這次無論如何,就算小澤真的背叛了這段婚姻……
她都絕不會對小澤動怒。
可小澤沒有來迎。
廂房門虛掩着,三千難以忍受這種昏暗微妙的不确定性,更加心跳加速地上前推門,輕輕走進,在家屋隔出的靜谧昏黑中,她聽見淺淡而均勻的呼吸聲,也安心地看見,床上粉紅色的被子鼓起了一點。
就是一個人睡,小澤還保持着習慣睡在外側,裡面留出很大一塊空間。
三千探身進床帳、心間酸軟地細看:她一頭長發……的确已經剪去了,隻留下落肩的長度。
那睫下微暗、兩頰潮紅、将唇和下巴全藏進被子的睡顔,算是安穩恬靜嗎?自己從前沒觀察過,現在也不能拿來對比。
正俯身入迷地看着,小澤忽而醒轉。她将灰眼睛對着探頭進來的三千,迷茫地眨了眨,又偏過頭閉上了。這回連鼻子也埋入被褥,口中發出輕呓:“夢……”
“不是夢,是我,我回來了。”三千不禁說。
小澤從三千不讓她沉入的、睡眠的安全屋中蘇醒出來。
“……當家的?”她擡擡下巴,臉整個露出被子,卻也沒浮現三千想象中驚怕、疏離的臉色,反而漾起十分柔潤包容的笑,歎息說,“您這麼早回來了,還是我看錯了日子呢?”
她的臉更瘦了——實在是過于瘦了,眼睛大得有些空洞,三千感到心憐不已,想要摸摸她的臉,但滿腦子不解占了上風。
她挨着床邊坐下,從被窩裡尋到小澤的手安撫地握住,才鼓起勇氣嘗試問說:“我聽三妹說了你的情況。身體難受,是不是……有了?”
小澤依然清亮的眼神仿佛在問:有什麼?
三千需要繼續提問,就感到呼吸不安穩,兩耳發熱,隻将目光投向她腹部位置的被子。被面上停止了的起伏,顯現出小澤靜止了兩秒的呼吸。
她卻是捏了捏三千的手,眼睛微微變濕了,她哀婉地說:“怎麼會呢,我隻是個小花女,自己沒法的。當家的……您、您也從未抱過我啊。”
三千,或許永遠都會恨自己,遲疑着将這昏黑的沉默延續了一瞬。
因為那一瞬的時間,足以叫單純的小澤意識到她到底在問什麼、懷疑什麼,意識到,如今驅使三千一路趕回家的,也不是什麼關愛,而是讓自己蒙受屈辱的猜測和想象。
小澤胸口位置的被面上,出現了劇烈的波動,她望着三千,不可置信的眼神哀傷而無力,呼吸聲帶上了緩慢撕扯過的淚音。
三千知道自己又犯下大錯,仿佛面對自己完全不能平息的驚浪怒濤,一時像面臨海嘯,被無措的感受定住了,隻是看着、身體不能動彈。
被窩中自己的手,再次握不住小澤堅決抽離出去的手,三千看見她的小手顫抖着露出在被子外面,以為她會擡起胳膊将一個巴掌甩到自己臉上來,或許那樣還更好些。
小澤,卻是随眼角一滴淚的滑下,慢慢擡起那隻胳膊,遮住了消失着光采的雙眼。不知何時變得那麼瘦弱、透着青藍血管顔色的胳膊下面,很快漏出清澈刺目的淚線,不斷延長、交錯在她潮紅色愈發擴散的臉頰上。
她小小的鼻翼翕動着淚音,側過頭去,喉間發出斷斷續續、悲痛的嗚咽聲:“我把您當作、當家的,從未、從未……跟過别人!您要是實在想,想把我趕走的話,也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我,馬上就走,馬上、就走……”
“不!不!”三千奪下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狂跳的心髒處,懇切地喊說,“我信你,别走!我信你!”
這份對待當家人的、形似“愛慕”的忠實感情,她知道自己絕不能再辜負。
小澤被迫暴露在空氣中的淚光顫動了,眼睛好像拾起些神采,越過厚厚的淚水重新望過來,悲泣依然帶動着她的雙肩、一下一下抽搐般抖動。
三千傾身而去,溫涼手掌撫上她的肩頭,期盼自己的溫度能安撫她的悲傷,小心翼翼地對她解釋說:“我隻是……我怕你被人欺負了,不敢告訴我。我自知沒保護好你、我很擔心。”
小澤搖搖頭,她的痛苦似乎漸漸平靜下來。
三千從衣衫胸前的夾層掏出白帕,故意給她展示那上面的素淨不染似的,鋪開來折了兩折,見她确實看了、并不抗拒,才輕柔拭到她臉上去。
她做出這樣溫柔的舉動,幾乎瞬間就學會了和母親一樣溫柔的口吻,軟聲絮叨說:“你……一個人跑去了江港城,怎麼也不告訴我呢。你去了港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