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天,其實在港口都看到你了,還以為是看花眼、怎知你會把頭發絞了……
電話裡聽三妹說起的時候,真是很緊張你,一直想,要是你不認識字迷了路,或遇到壞人怎麼辦。對了,你說是去找我,可怎麼……”
“您說,很緊張我嗎。”小澤的手摸上她擦拭自己淚水的手,眼睛看着她的眼睛,這樣輕柔地問話。
“……嗯。”三千點頭。
随着點頭的動作,一陣迅速的臉熱炙烤了面頰,她才知,或許在自己心目中,緊張一詞,和真情奔流的、無法摻入理智的愛戀根本無異,才意識到,小澤是個多麼敏銳纖細的人。
她能夠從冗長繁瑣的叙述中,一語中的地,抓住自己胸臆間最松軟柔弱的部分。
三千一下子學得了感情上的真誠,不禁松快地繼續說,“你好好養身體,身體舒坦了,我們暑假再去江港城玩,圖書館你去了嗎?啊,我知道一家餐廳在海上的船裡……”
三千嘗試用自己最柔美的臉色、最溫和的語氣對她笑言,小澤卻用輕微卻不斷的搖頭打斷她,面上重新泛起了哀痛顔色。
面對那麼漂亮的一張臉,面對坦白的愛戀之後,溫和帶有好意的詢問,小澤會如此堅定了痛苦發來拒絕,是三千萬萬沒想到的。
“不、不想跟我去玩嗎?”三千居然怯弱地結巴了,“我……”
小澤閉了閉目扯起個笑容,眉間滿是悲愁、笑得很無力:“當家的,您是個傻瓜呀……我這樣的人,去江港城怎會是玩。
江港城港口醫院……我去看病,那麼好的醫院都說,不行了,肚子裡有石頭一樣的腫塊,我問,是不是肚子裡長了石頭,要全摘掉?全摘掉了,是不是就長不了娃娃了?
大夫說……别折騰、不用摘了,胃裡也有,前胸也有,現在、全身都痛、全身都是石頭了。
大夫讓我去絞了頭發,方便家裡人最後照顧,江港城、很漂亮啊,拿着大夫的診斷,卻是再沒心思玩什麼,看見了您和……更不知道怎麼招呼。
當家的,我……身上痛,走不了幾步路,越發吃不下飯,再去不了了,謝謝您,不必想着我了。這兩年多,吃得飽穿得暖,足夠謝謝了,之前、對不起、和您鬧了脾氣、隻是害怕再有人闖進家來……您……别放心上。
我的後事……就,簡單辦個頭七,逢七燒點紙錢就行,不必向學校請假、耽誤事兒……
我放心不下的、隻有澤妹,她還那麼小,沒有依靠……煩勞您去雲溪河上遊的幾個村落,還有媒婆那裡,打聽一下我兩個姐姐在哪吧?
雲阿風、雲小火,她們知道娘死了、我也死了,應該會可憐澤妹,願意收養她的。這樣,我就沒有挂礙,一生如此過去,也算是有福的了。”
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事情就到了這樣無法挽回的地步呢。
“……不是真的。”三千微笑着全身發抖說,“不能這樣。”
小澤隻是蹙額、眨了一下灰色的、光色變得暗淡的眼睛。
眼淚、因體會過無數次的心死,現在也能夠很快消失殆盡。她用清醒的眼神望向床外邊櫃旁放着的白紙袋,上面赫然印有醫院的名字,家裡隻她二人能看懂。
之前,三千沒有被虛僞恐吓的白色閃電擊中,大概因為有誰需要她知道,真正的五雷轟頂,真正的天罰,究竟是什麼感受。
她就這樣伏在妻子身上,飲泣良久,因吞聲而缺氧,幾乎控制不住身體,要暈倒下去。又怕壓痛了小澤的身體。她苦苦支撐着,馬尾的白金長發從臉側、肩上垂下兩片,像華麗平整的帷幕。
“我對你不好,你才要離開我了!……我以後都對你好,你能不走嗎?”三千說,她的手肘已沒有知覺,臉埋在小澤頸側,不斷流出的淚水,不斷往臉上糊着兩人交纏的頭發,她重複央求說,“我隻對你好,你能不走嗎?……能、不走嗎……?”
小澤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擡起手,也隻是輕輕順了順她的後背就離開了。她還不習慣,或許還有些不敢觸碰三千的身體。
更别說觸碰到她的如此濃厚的依戀、後悔和悲傷。
過去兩天,小澤晚上睡前或早晨起床,都有意無意出言勸她先回學校。
三千不聽,小澤就開玩笑說:“我一個人睡床,睡得寬敞呀。”
結果,惹得三千不願待在床上,竟打地鋪睡在床邊來無聲抗議。半是苦肉計、半是關照的真心,三千以此來表示自己的頑固。
就這麼睡了幾日,天更暖和,地面也是一點也沒凍着三千。三妹等她卷起鋪蓋,才跨進門來說,夫人的頭發油了,如此好天氣、要給夫人洗頭發。
三千擔憂地在側看着,三妹果然粗心,竟要将小澤拉起來帶到浴室去。小澤攀着她的胳膊,勉強挪下床穿鞋,微笑着忍痛。
“不行!……這樣不行,”三千本打算喝止,但立即放低了聲音。她額頭冒汗,上前一把抄起小澤的腰和腿彎,抱回床上讓她曲起腿躺着,隻讓腦袋垂于床側。
三千又為她蓋上被子,回頭對三妹說,“得這樣躺着洗。你端熱水進來吧,我手輕些,我來洗。”
“哦哦,好、好。”三妹鑽出門去,很快将熱水、毛巾和三千帶回的洗發香波、潤發油那些齊全地搬來了。
“您說她手重,她要暗自傷心了。”小澤仰躺着笑說,“您看,三妹實際是個心靈敏感的人呢。”
她的頭發全落下來,發尾懸在離地半尺多高的地方,銀絲像被人變了魔術似的、幾個月就又長出好多,鬓邊全白了。
三千用拇指指根抹抹眼睛,捧着水打濕那頭發,手心搓開洗發液、用手指從發根抹下,指腹合着泡沫輕揉她溫熱的頭皮。
清水和香波的氣味氤氲滿室,小澤舒服地閉了閉眼睛。久不聞三千回應,她以為自己剛剛的話有不妥,就繼續講笑話說:“一個當家的,如今也任由我使喚,變成發廊的洗頭夥計了!可見、生病也不是全無好處,我是個好福氣的呀。”
三千的手因發抖而停了停。她繼續按揉起來,紅着小澤看不見的眼眶說:“我也不是心靈麻木的人,知道你痛了、生病了,我會為你難過。”
“為我的話,難過一會兒就會好了,漸漸就忘了。”小澤趁住機會似的,說出可怕的話來。
“說什麼一會兒、漸漸?你跟我結了婚,結婚就是一生一世,你必定一生一世讓我難過。”
小澤從她的話裡感到某種不可置信的決心,又怕自己再多言此事、惹她不舒服,就不再唠叨那種遺言般的内容了。
一會兒,清水被捧着沖到頭發上,熱水沿頭皮流下的感覺十分舒坦。她不由得腦筋轉動,順勢給三千台階下:“當家的,我每次淩晨夢醒、一瞥,地上總有個人影,怪吓人的。您還是别打鋪蓋、床上睡吧。”
“嗯。你都做什麼夢?能說給我聽聽嗎?”三千,變得不想錯過任何一個了解她的機會。
這倒把撒謊的小澤問住了,她隻好說:“夢……嗯……都是醒來不過多久就忘了的,下次做了夢,趁着新鮮就告訴您。”